我整天东游西逛，什么东西都看，什么人都见，什么话都听，渐渐地，我对金顶镇熟悉了。那时，这里只有一家商店、一家粮店、一家卫生院、一所学校。有个派出所，只有一个人，他直着腰，别着枪，像我们一样喜欢在街上闲逛。我最愿意跟着小哑巴上商店，他买东西时，我就绕着柜台嗅来嗅去的。我能闻出咸菜味、酱油味、醋味和糖味。商店有两个店员，一个是驼背的老柴，一个是小姑娘。老柴卖货的时候多，那个小姑娘很爱趴在柜台上睡觉，所以有很长时间我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
小哑巴买东西的钱都是镇长给的，镇长的钱又是花脸妈给的，而花脸妈的钱呢，是那些做变相术的人给的。我见过两次花脸妈和人家要钱的情景，他们总是在客房里讨价还价，花脸妈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太少了，再加点！”而做变相术的人总是大着嗓门叫：“不少了！”我觉得钱很神奇，用它能买来吃的和用的东西，而钱自己不过是一张带着花纹和人像的纸。我想钱这么好，人为什么不多画一些呢？还有一点我不懂，花脸妈收了钱后要偷着交给镇长，镇长为什么不直接跟人要钱呢？人比我们要奇怪多了。
小哑巴一去商店买东西，我们就是要去大烟坡了。他买的多数是肥皂、铅笔、本子、茶叶、白糖，这些东西是要带给文医生的。最后，小主人会为自己买上几个柿饼。我一进商店，老柴就会抽着鼻子对小哑巴说：“你可看好它，它要是糟践我柜台里的东西，我就敲折它的腿！”其实商店里的玩意儿我并不得意，很多东西都被封在瓶瓶罐罐里，一团一团乌黑乌黑的，在我看来就像花脸妈拉的屎。只要老柴数落了我，我就会在墙角叉开腿，偷着撒上一泡尿。等我们出了店门时，会听见老柴哑着嗓子叫：“怎么这么臊啊？！”那时，老柴的腰还没有像现在弯得这么厉害，而且，那时他家还没开鞋铺。
小哑巴告诉我，文医生做变相术做得可神呢。我没来金顶镇之前，他把一个男人的歪鼻子做周正了，还把一个丑婆娘变成了俊俏媳妇。那时，我就想起小优，他要是去找文医生，那塌鼻子是否也能立起来？
我不懂人为什么那么在意自己的脸。就像我，我是不在乎自己长得什么样的。我在梅主人家照过镜子，也在河水上看到过自己的影子。我不觉得自己长得好，也不觉得长得坏，反正就是个狗模样。别人夸我比别的狗漂亮，我听了也高兴，但不知道自己漂亮在哪里。我们这些动物是不爱看自己的，不像人，很爱端详自己。男人要剪头发修胡子，女人要描眉涂唇，在我看来这太累了。还有人穿的那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在我看来实在是啰嗦。那衣服破了要缝补，脏了要清洗，实在太麻烦了。人比我们娇贵的地方多了去了，比如冬天要戴上口罩捂起嘴，夏天蚊子闹了要戴蚊帽。有的人眼睛不好使，还要戴眼镜。我就不用戴口罩和眼镜。
我第一次和小哑巴去大烟坡，是送一个斜眼男人。那时，刚落过一场雪，山林里的路很不好走。太阳出来照在雪地上，明晃晃的，让我觉得雪地上的树在摇动。冬季山林里的鸟不多，我见得最多的就是兔子。它们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就逃跑，在雪地留下一串花朵般的爪印。小哑巴在前方引路，斜眼男人走在中间，我在最后。斜眼人的牢骚特别多，一会儿说路太难走了，一会儿说天太冷了，一会儿又说他还不如一只兔子，活着不如死了等等。他的屎尿也多，走着走着就要撒泡尿，要不就是撩开裤子蹲下来拉屎。他拉屎时，就像有人用刀宰他，“哼唷哼唷”地叫，最后也没见他把屎拉出来。
我们在太阳落山前到达了大烟坡。那个山坡远远看去就像一顶草帽。山顶是樟子松林，山坡下长的是松树、白桦和柞树。白桦树是白色的，像人抽的香烟一样一根根地立在雪地上；而长不高的柞树是黑色的，它的枝丫很多，东缠西绕的，就像人套了无数层的衣裳似的，使这树显得很富态。
我第一眼看见文医生，就喜欢上了他。他不像其他人一样见着人兴奋得不得了，他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他说话不紧不慢，很柔和。他的额头有三道深深的印痕，胳膊比一般人的要长很多，快到膝盖了。他见了我，蹲下来用手托着我的嘴，左看右看了许久，对小哑巴说：“真的是条好狗，有了它，你就有伴儿了。”小哑巴“咯咯”地笑，他只有到了文医生那里才笑出声来。
文医生的木屋不大，里面很暖和。炉子上煮着一锅肉，文医生说套了只狍子。斜眼人一进屋子，就冲文医生大声嚷嚷：“你在哪里给人做变相术？要是伤口感染了怎么办？都说你是医学院毕业的高才生，你把毕业证拿出来给我看看，要不我不就成了头蠢猪，不辨真假就把自己交到你这个屠夫手中了吗？！”斜眼人提了无数个问题，然后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他那样子，倒真像头蠢猪。
文医生没理睬他，他在看小哑巴给他带来的铅笔和本子。他告诉小哑巴下次要买两瓶钢笔水来。
斜眼人跑进灶房西侧的屋子东翻西翻的，他把一些东西碰得丁当响，说：“医院里用的家把什倒也全啊！”
他从里屋出来，走到文医生面前，说：“我得在这里待多久啊？什么时候给我动刀子？”
文医生问他：“你想怎么样？”
“你难道没看出来？！”他站得离文医生更近了一些，说，“我是斜眼！你把这眼睛给我弄正当了！”
“我做不了。”文医生说，“动眼睛非同小可，把你弄瞎了的话，倒不如斜眼有用了。”
“那我这斜眼就治不了了？”那人带着哭腔说，“我处了三个对象，都黄了！她们都说我不正眼看她们，你说我怎么不正眼看她们了？我明明盯着她们的脸，可她们有的说我在看苍蝇，有的说我在看暖水瓶，还有的说我看墙上的挂钟，真是冤枉人啊。你说我眼里看到的并不是苍蝇、暖水瓶和挂钟，她们凭什么那么说我？”斜眼人几乎落泪了。
文医生说：“那我告诉你，这三个姑娘都不是真心和你好。你要找一个不嫌弃你眼睛的姑娘。”
“怪不得人家不收我的钱，说你不会给我做眼睛的！”斜眼人叫道，“不过，我不来这一趟，就不死心！”
文医生的木屋到了晚间要点油灯。小哑巴对我说那灯烧的是熊油。这种油灯的烟很大，呛鼻子。我记得吃饭时斜眼人问文医生：“你这辈子就这么过了？”文医生啃着一块肉骨头，没有吱声。斜眼人叹了口气说：“我看你这日子过得比我美！有人给送吃的，还能常吃肉。不行我就来这里给你当助手得了，权当是出家当了和尚了！”
我们在大烟坡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带着斜眼人回去了。在那个冬天，我又去过两次大烟坡，我记得一个身上有臭胳肢窝味的男人去了文医生那里后，隔了一段时间回到镇上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我还能闻出他身上的味，知道他是我和小哑巴送的那个人。他回到镇上后，只待了一天就走了。来做变相术的都是外地人。他们从哪里来，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变成相的人会给花脸妈钱，花脸妈把钱交给镇长，镇长又会给小哑巴钱，我们去商店为文医生买吃的和用的东西。他们从来不把钱交给我。其实要是给我挎个包，我叼着钱也能去商店买东西的。可人在这方面是信不过我的。
镇卫生院总是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它那时是一座破庙似的矮屋子，现在却是一幢又高又大的有好多间屋子的干净医院了。
卫生院跟商店一样，只有两个人。有一个人也像商店的姑娘一样爱打瞌睡。商店的姑娘趴在柜台上睡，卫生院的男医生趴在桌子上睡。这医生姓朱，秃顶，一天到晚哈欠连天的，人们叫他“大朱”。和他搭伴的人是小唱片，大家都叫她“护士”。她高个子，瘦，爱唱歌。只要是在卫生院，总是穿着一件白袍子，戴着白帽子。我去卫生院，有时是跟小哑巴，有时是跟镇长，有时是自己。镇长一去卫生院，就会愁眉苦脸地说他身上难受，小唱片就会给他拿一包药，其实他在迈进卫生院的门槛前还哼小曲来着。镇长拿药不用给钱，别人拿药却得给钱。这使我明白，镇长在金顶镇能把自己当钱使。大朱要是睡得香，不但能听见他的呼噜声，还能看见他流出的涎水。有一回他流的一摊涎水顺着桌角“滴答滴答”地往下流，赶巧地上有一只空玻璃瓶，这涎水就“丁当丁当”地一滴一滴往里坠，我看了连连转了好几个圈撒欢儿。我看见大朱的次数多，可他看见我的次数少，因为他总在睡。镇长一见他睡，就对小唱片说：“谁让他娶个胖媳妇，天天晚上磨他，他晚上上山当猛虎，白天就下坡当绵羊！”这话总能让小唱片笑弯了腰。可是再响的笑声，大朱还是不醒。小唱片说，大朱是城里人，分到镇卫生院来，觉得屈才了，又娶了个厉害的当地女人，把他管得死死的，他当然一天到晚提不起精神了。大朱有一次醒来见到我，愣怔着看了许久，对小唱片说：“它进来干什么？它有了病该找陈兽医去！”小唱片笑着说：“你看它欢蹦乱跳的，像是找陈兽医的样子吗？”大朱打了一个嗝儿，接着又睡了。
镇长去卫生院，除了开药，还要和小唱片说半天文医生。那时，镇长会把小唱片拉到给人打针的屋子里，抓她的手。小唱片就笑着甩开他的手，说：“我去告诉嫂子，让她晚上不让你上炕！”镇长就说：“你跟文医生能干，怎么跟我就不行？早知道的话，当初我就不该打发你上大烟坡给他送什么酒精了！你不知道，你自己成了他的酒精，让他把你给烧了！”小唱片抿着嘴，看着我笑。镇长说：“啊，你是不是看一条狗都比我强？”小唱片不笑了，她说：“文医生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把自己换成另一个人活着，太可怜了。”镇长梗着脖子说：“他也不傻，他能在自己脸上动刀子换个模样，他怎么不割下自己的鸟呢？他留着他的鸟跟你们快活去！”小唱片就笑得差点歪倒在了我身上。镇长又说：“我看他有一天要是落实了政策返城，你还不得疯了？女人在感情上就是一根筋！”小唱片就不说什么了。若是他们说话斗嘴的时候来了病人，小唱片就拿起一根针，做出要给镇长打针的样子。
我和小哑巴去卫生院，除了是给小唱片捎话，就是花脸妈打发我们去给她开药。给小唱片捎话的是文医生，他会让小唱片什么时候去他那一趟。小唱片总是对小哑巴说：“礼拜天我歇班时！”而花脸妈让我们给她开的药总是治肚子疼的。她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肚子疼，这时她的脾气暴躁得连黑猫都不敢靠前。
我和小哑巴陪小唱片去大烟坡，她总要唱一路。到了那里，她会和文医生睡在一起。夜晚我趴在灶房里，能听见山风“呜呜”地叫，还能听见他们睡着的房间发出的响声。那声音像流水的声音，像雨声，还有点像人喝美妙的汤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