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旺河边的瘟疫(1)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39:53

镇招待所有九间屋子。灶房一间,餐厅一间,客房五间,小哑巴和花脸妈各一间。在我看来,这些房间是靠两条走廊串联起来的。

拉开南门,也就是正门,看到的是一条短走廊,它的左面是餐厅,餐厅里面又藏着灶房。沿着短走廊走到底,是北门,也叫后门,通向后院。站在后门往右一看,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七间房一间挨着一间排开。两条走廊相交的小房间是小哑巴的,长走廊尽头的是花脸妈的,中间的五间是客房。这两条走廊就像人的腿,出出进进都得靠它们。

黄主人他们走了之后,冬天就来了。我已经记不清一个冬天会下多少场雪,反正是一场接着一场。金顶镇只要是能存住雪的地方,都白了。我喜欢在雪地上打滚,想让自己变成白狗。

我和小哑巴住一屋。他不让我待在外面。花脸妈老是嫌弃我,说是一条狗不在外守夜,简直赶上老太爷了!花脸妈是招待所的服务员,她长了一脸的雀斑,人们都叫她“花脸妈”。

花脸妈不胖,小眼睛,薄嘴唇,爱撇嘴,不管干活还是不干活,总要扎条油渍渍的围裙,是个又脏又丑的人。她养了只黑猫,她走到哪儿,那猫就跟到哪儿。我第一次见着黑猫,是在灶房里。小哑巴去提泔水桶,我跟了进去。那猫正盘在温暖的灶台上享用一块鱼,它看见我,站了起来,胡子扎煞着,“喵喵”叫了起来。花脸妈正在“咚咚”地砍排骨,听见猫冲我叫,就踹了我一脚,说:“滚!这里是你能进的地方吗?”小哑巴已经提起了泔水桶,正要往出走。他见花脸妈踢我,生气了,他从地上抓起一个圆滚滚的土豆,朝黑猫砸去。没砸着猫,倒把装鱼的碟子砸碎了。花脸妈骂小哑巴:“你个害人精!你克死了一家人,还想弄死我的猫!”花脸妈揪住小哑巴的衣领,照他的后背连打了几下。我不允许这个丑婆娘欺负我的小主人,于是咬了花脸妈的腿。她穿着棉裤,但我嘴长齿利,把棉裤咬透了,咬破了她的皮肉。她“嗷——”地叫着操起炉钩子要教训我的时候,我已逃之夭夭。

招待所来了客人的时候,花脸妈就比平时忙了。她做完了这顿饭,又得忙活下一顿。这时的灶房最诱人,有煮肉和炒菜的香味。黑猫吃得又懒又肥,我见它走路都沉重了。一来客人,镇长就来,他是来陪酒的。他翘着长长的下巴,跟客人寒暄着。这些人在喝酒吃菜时,还喜欢抽叶子烟,那烟很冲。餐厅里的气味混浊极了,又是酒味,又是烟味,又是汗味,又是谁的臭脚丫子味。这些气味把肉汤和炖鱼的美味都给污染了。除了花脸妈之外,小哑巴这时也忙。他要打扫客房,给客房的暖瓶都灌满开水,还要帮花脸妈淘米择菜。要是他干活慢了,花脸妈就骂他是“吃闲饭的”、“懒虫”!

有一次,小哑巴端上一盘切成片的酱牛肉,客人刚夹起一片,就叫了起来:“怎么有老鼠屎?!”酱牛肉一般都是提前一天就煨好,老鼠肯定是在前一夜先享用过它了。客人恶心得跑出去呕吐。镇长气得哆嗦着长下巴,叫来花脸妈:“你是怎么搞的?耗子屎都端上来了?你不想在这干了是不是?”花脸妈跟我和小哑巴凶,可她见了镇长从来都是低眉顺眼的。她说:“灶房闹耗子,我有啥法子?”镇长一拍桌子说:“你不会把肉用盆扣上?”花脸妈有气无力地说:“那耗子我见过好几只,个个都像松鼠那么大,你就是扣了盆,它也能给你掀翻了!”镇长更火了,呵斥说:“我让你在灶房干活,你别的没养好,倒养了一群耗子!你说,你养的黑猫它整天干些什么?猫连耗子都不捉了,还不如把它烀着吃了!”我在餐厅的墙角听见这话,就趁他们说话的工夫溜进灶房。黑猫在灶台上“呼呼”睡着,它胖得快成球了。我知道老鼠白天不敢上碗架和灶台,它们一般在米缸和肉坛附近转悠。我就在那里不动声色地守了一小会儿,果然有一只大老鼠“簌簌”地贴着墙角跑了过来。我伸出前爪,一下子就把它拍住,然后用嘴叼着它,来到餐厅。那里,客人刚刚吐完回来,花脸妈已经落了泪了,可镇长依然在骂。我叼着老鼠的样子引起了镇长的注意,他叫道:“看啊,这狗比你养的猫强,捉了这么个大耗子出来!”那耗子未断气,尾巴还摇摆着,打着我的脸颊,有些痒。镇长这一叫不要紧,客人看见了我嘴里的老鼠,又捂着嘴跑出去吐了。

我捉了老鼠后,花脸妈就不拒绝我进灶房了。不过,她对我还是很凶,常常故意把淘米水淋在我身上,或是把臭蛋的蛋汁洒在我头上。我就把湿淋淋的头贴向她的围裙,来来回回地蹭,把脏东西再还回她。她也不恼,叫道:“你这狗东西还懂得报复呀?”偶尔碰到她心情好的时候,她会甩给我一块猪皮吃,或者是一块白菜叶和一截萝卜。我不挑食,无论是肉还是菜,都能下咽。花脸妈说没见过狗吃青菜的,她认定我是在丛林中跟兔子学会了吃草,才得意青菜的。其实我并不知道兔子吃些什么,在丛林中,它们一见了我就逃,我见到的兔子永远都是逃跑的样子。

我平均每天要捉一两只老鼠。刚开始我喜欢把死老鼠摆在猫食盆前,让它享用,可它对老鼠不闻不碰,还竖着胡子冲我吼,很生我气的样子,我就把老鼠叼到前院的柴垛前,一只只地摆好,让它们首尾相连,好像这一群老鼠一个跟着一个在奔跑。

小哑巴爱吃柿饼。那是种黑不溜秋的硬硬的圆饼。他把柿饼放在木箱里,那箱子里还有衣服、空铁盒、刨子、凿子等东西。一个柿饼他能吃三天,不舍得一次吃完。他得意这玩意儿,所以就叫我“柿饼”。刚开始时我很不乐意,想那小小的扁扁的东西怎么能和我相比呢?后来看小哑巴喜欢极了柿饼,而我一尝它有浓浓的甜味,就接受了。

每天晚上睡觉前,小哑巴都要吆喝我一声“柿饼”,我就凑到他身旁。他喜欢让我把两只前爪搭在他的肩头,然后扒我的嘴,数我究竟有多少颗牙齿。他好像不会查数,永远数不清。我呢,大张着嘴,哈喇子流个不停,滴到他手上,黏糊糊的。我们玩着玩着,屋子里的电灯光就一跳一跳地发抖了,它越跳越暗,终于灭了。屋子里黑了。不过,要是有月亮的夜晚就不是全黑,南窗会把月光迎进屋子,我仍能看清小主人的脸。

没有房客的时候,屋子会比较冷。小哑巴只是给炉子填满柴,关上炉门,一夜就不管它了。而要是来了房客,他一夜起码要起来两次给炉子填柴。我想这炉子的肚子也太大了,一天不知要吃多少柴火。有两回他睡得沉,忘了起来烧火。房客清晨时抱怨这招待所冷得像冰窖。花脸妈就骂小哑巴:“怎么跟猪一样睡那么死?!你连火都烧不明白,长大了还不是个废物!”我很生气她这么对待小哑巴,就冲她叫。她骂我“狗奴才”、“吃屎的货”!

花脸妈拉屎不进厕所,她喜欢蹲在后院里拉。那里有个菜窖,空地很大,夏天时是种菜的。我在刨雪玩的时候,刨出了一些干枯的植物枝蔓。花脸妈拉完屎会吆喝我:“给你弄了顿美食,还热乎呢,快舔去吧!”我没有一次舔她的屎。她的屎就被寒风冻成一团乌黑的东西,然后让雪给覆盖了。花脸妈因为我不吃人屎而一直对我耿耿于怀,骂我“各路”,说我前世一定是个爱干净的人。“各路”和“前世”我一开始都不明白指的是什么,后来听得多了,就懂了。小哑巴也爱说“前世”,他说有人说他前世是个虐待父母的坏人,后世他才遭了报应,在大火中失去父母。他跟我讲这些话的时候,是在镇西头石壁下的一座庙里。那庙不大,墙壁上是蜘蛛织成的一张张白网,地上到处是碎石瓦砾。他第一次带我去,就指着一块块残破的石头对我说:“这都是我爸爸雕的。这个是送子娘娘的头,那个是关老爷的腿,还有一个是土地老爷的腰。”这些像已经缺了胳膊少了腿,送子娘娘的头滚在墙角的尘土里,几辈子没洗过脸的样子;那个被称做关老爷的,脸只剩了半面,胳膊和腿都分离了。至于土地老爷,根本看不出它的面目了。我不明白他爸爸雕些石头人干什么,难道石头人能帮助他家干活,也能说人话吗?它们为什么全都被砸了,砸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小哑巴说,砸这庙的是两个从外地来的学生,他们是“破四旧”来的。“破四旧”是什么我不明白,小哑巴看来也是不明白的,因为他没有说清楚。他只是说,这庙被砸的当晚,家里就遭了火灾。镇里人都说,他父母是被庙里倒去的神仙给领走了。

长下巴的镇长几乎每天都要来一次招待所。他一来了就先进灶房,看花脸妈做了什么好吃的。有时候干粮刚出笼屉,他就趁热吃一个。镇长最爱跟花脸妈说的一句话是:“你也真怪,怎么就不爱干那事?全镇子的人谁不笑话你,说你为那事和老七离婚,老七真倒霉!”

花脸妈说:“动物才干那事——恶心!”

“人就不是动物了?”镇长说,“你看人身上长的零件跟狗跟驴有什么区别?它们能发情,人就不行了?”

“反正恶心!”花脸妈大声地说,并且要随手摔点什么东西。有时是水舀子,有时是块面团,有时是一块肉。

我第一次听见文医生的名字,就是在灶房。镇长把花脸妈惹急了,因为他抓了她裤裆一把,说:“你这里旱一辈子,活着有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因为自己丑,没心情干那事?我看你不如去趟大烟坡,让文医生给你变变相,把你弄俊了,你不就有心情了吗?”花脸妈骂:“文医生还叫男人?自己躲到深山老林里,又吃野味又睡女人的,把自己的家都扔了!”镇长说:“谁说他不要家了?他挨斗,老婆自杀了,孩子得了急病没人管,也死了,他家破人亡啊!他没疯就算不错了!再说了,他睡的那两个女人,都喜欢他,是主动送上门的!男人要是不睡主动送上门的女人,就是傻瓜!”花脸妈说:“反正我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他一辈子藏在大烟坡!”镇长“哼”了一声,说:“那是啊,要是将来有一天平了反,他照样回他的城市当他的外科医生去!”花脸妈啐了一口痰,说:“那谁还要他?他都不是以前的那个样子了,他把自己变了个样儿。原来是张三的模样,现在却成了李四的了,你说他回去谁认他?除非是狗,狗能闻出人味来,可他又不能跟狗一块过。就说你吧,要是文医生把你变成老七的模样,我可不想在这干了!”镇长一撇嘴说:“人家老七过得比你好,娶的媳妇一家伙就给生了两个崽儿,你以为人家爱见你!”花脸妈“呸”了一声,说:“我不稀罕!”她接着骂文医生:“照我看,文医生也是没有骨气!批斗就批斗嘛,全中国受冤枉的又不是他一个人。一个男人受了冤枉就逃跑了,到深山老林躲起来,偷活着,我看倒不如死了干净!他们这些肚子里装着墨水的人,跟受娇惯的小孩子一样,你只能跟他说好听的,受一点委屈就喊天叫地的!”镇长说:“你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要是天天把你拉出去批斗,你也刚强不起来!”花脸妈叹了一口气,说:“我也纳闷,一个大活人跑出了这么些年,他们单位就没人来找他?”镇长说:“文医生跟我说,他当年出来的时候,给单位留了封遗书,说他自杀去了,他们早以为他见阎王爷去了!”刚开始我以为镇长是阎王爷,后来才知道阎王爷是让人死的人,小哑巴说阎王爷能看见所有活着的人,而活着的人却看不见他。我活着,所以也没机会见到阎王爷。

那时,来招待所住的人,不像现在尽是一些挎着照相机的旅游者。那时,来的有伐木工、皮货商、运货的司机和要去大烟坡做变相术的人。前院里停着的有马车、爬犁,也有汽车。跟着汽车来的穿戴都好,镇长称他们是“上头下来的人”,接待起来格外热情,酒桌上的菜多得要摞起来。这时,鸡鸭鹅狗就有倒霉的了,它们要为人的好胃口而丧命。

来的人见了我,总要好奇地指着我说:“这狗和别的狗不一样,是什么品种的?”小哑巴说,我的品种只有我的狗爸狗妈才知道。可我上哪儿找我的爸妈?它们可能死了,就是活着的话,还不是像我一样跟着人东奔西走,居无定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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