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丛林中(5)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38:56

丛林仿佛是打了个寒战,猛地那么缩了一下身子,秋天就来了。

树木在寒战中落叶子了,草变得蔫软了,蚂蚱不爱蹦了,河水瘦了,而天却显得高了,白云彩比黑云彩多,这是秋天了。

黄主人他们的胡子长了,衣衫破烂了,他们捉虱子的次数增多了。我从白马的蹄子上,再也闻不到花香了。夏季时,白马一路踏花走过,四只蹄子就像四个香水瓶,好闻极了。如今花儿也落了,偶尔看到几朵没落的,也不精神了。

我感觉风中好像含了水,清凉极了。我和白马都喜欢这样的风,它可以当水喝。我见白马在风中昂着头,十分舒服的样子。不过,这时候的蚊子和蠓虫也特别凶,它们抱成团飞,把我们咬得伤痕累累。刘红兵说上帝创造世界时,应该把蚊子和蠓虫除掉,只留下山雀呀燕子呀什么的。他还说狼、狐狸、熊、老虎、野猪也不应该有,它们会伤人,留些松鼠、野兔就足够了。上帝是谁?他有那么大的本事管这些动物的有无吗?黄主人说,要是只留着些好东西,世界就没意思了,世界要有好有坏才行。“世界”是什么?我很犯糊涂。听他们的描绘,按我的猜测,丛林里的一切都是世界,主人们和我在丛林中走,那么我们也是世界。

“树叶黄了!”这是黄主人在秋天最爱说的一句话,每回说他都要叹息一声。我的感觉是,夏季的树叶是深灰色的,可它现在却泛白了。阳光照着它,它就是透明的了。我能清清楚楚看见叶脉的曲线。秋天时,丛林里可吃的东西就更多了,河谷的湿地上有成片的稠李子果和山丁子果。它们一个甜,一个酸,吃起来味道不错。林地上的蘑菇也纷纷露出头了。蘑菇的样子很可爱,它们用一根粗粗的腿顶着一个圆圆的白盖子,就像人弓起一条腿在跳舞似的。我们的晚饭就少不了蘑菇。不过黄主人他们吃起来津津有味的东西,我却不太喜欢。河水煮蘑菇的味道实在太淡了。不过有一次刘红兵打了一只野鸡来炖蘑菇,那蘑菇就跟着变了味,好吃极了。我喜欢找到大片的蘑菇,然后唤来主人,绕着蘑菇撒欢。但我找的蘑菇不总是好的,也有坏的。黄主人说那是有毒的,不让我碰。后来我发现,有毒的蘑菇都很漂亮,身上连个裂缝都没有,而那些好蘑菇,总是有蛆蛀出来的孔,而且常常栽歪着身子。

有一天,黄主人忧心地对大家说,我们行进的速度太慢了,照这么下去,做完勘察就是冬天了。他说一定要加快速度,赶在落雪前走出丛林。我不想让他们走得太快,我太爱丛林了。我想黄主人他们也爱。照我看,他们比以前走得慢了,也是因为太爱这里了。他们见了蘑菇忍不住要停下来,见了稠李子也忍不住要停下来。若是白天时打到了飞禽,又要为着嘴馋而早早支上帐篷生火烘烤它,这样怎么能走快呢?我不知道我出了丛林后会到哪里去,我可不想再回城市了,不想再接受教官的训练了。

有一天傍晚,天有些阴,丛林里刮着风。我跟小优弄了一堆柴火回来后,就到附近的朽烂的树根下捉虫子玩。这时,我忽然听到了一种声音,是人在丛林中行走的声音!我望了望主人,他们四个人都在,小优正用桦树皮引火,孙胖子端着铝锅去河边打水,黄主人把一个本子放在膝盖上写着什么,刘红兵正从背囊中往出掏盐。这说明,丛林中发出的声音是另外的人的!我跑到黄主人面前,用嘴碰翻了他膝盖上的本子,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叫了两声。黄主人以为我和他戏耍,他捡起本子,说:“阿黄,我忙正事呢,你自己玩去!”我又转到刘红兵面前,用尾巴扫了一下他的脸,然后又冲着那个方向“汪汪”了两声。刘红兵用手摸了一下脸,对我说:“你以为你的尾巴是十七八的少女的手,能让我动心啊?”他这么一说,刚点着火的小优“嘿嘿”乐了。小优说:“阿黄是把你当成可爱的小母狗了!”刘红兵一听急了,他骂小优:“你他妈的才是母狗呢!”见他们三人都没有领会我的意思,我就朝汗流满面地端着水过来的孙胖子跑去。我拦住他的去路,照样“汪汪”叫了两声。孙胖子呵斥我:“走开,走开,我可没闲心陪你玩!”

我只能一路叫着朝发出人声的地方跑去。在跑的过程中,我已经闻到了人身上特有的气味。我听背后的黄主人大声说:“不行,我得拿着枪跟过去看看,阿黄有些不对劲!”

“它呀,一准是想母狗——发情了!”刘红兵高叫着。

我飞奔过一片松树林,到了有椴树和桦树杂交的矮树丛中,终于看见了那个人!她披头散发,衣衫破烂,脸上到处是伤痕,挎着只篮子,呆呆地看着我。我没有扑上去咬她,因为我看出她是女人,我是轻易不咬女人的。我耸着身子围着她叫,希望把主人叫来。

 很快,挎着枪的黄主人过来了。那女人一见黄主人,嘴角现出一丝笑意,“扑通”一声倒在林地上。她手中的篮子滚到一边,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黄主人走到她身边,用手试了试她的鼻子,然后把她背到肩上。他背着那女人,没法拿枪,就对我说:“阿黄,你在这看着枪,我让刘红兵来取。”其实我已经闻到刘红兵的气味了,黄主人刚走,他就来了。我听见他问黄主人:“这林子怎么还会有人呀?”黄主人说:“估计她是采山货迷了路了。你把枪扛上,再把她的篮子给拎回来。”刘红兵还没到我身边,我已经把从篮子里散落下来的东西一一叼回去了:一条破旧的发酸的毛巾,一小瓶避蚊油,一枝还存着不少黑果子的稠李子,几个已经蔫软的蘑菇。刘红兵看了一眼篮子里的东西,对我说:“这些破东西还要它干啥?”

我们回到驻地后,黄主人已经把那女人背进了帐篷。小优顾不得做饭了,他撇下手中的活儿凑了过来,他看了那女人一眼,带着哭腔说:“我以为老天送个下凡的七仙女给我们呢,原来是个丑婆娘!”

黄主人呵斥他:“人命关天,你还有心开玩笑!”

孙胖子说:“她是不是疯子呢?只有疯子才会走失的,不然怎么会一个人落到丛林里?我看狼没吃了她是万幸!”

“看她那样子不像疯子。”刘红兵说,“她肯定是采山货迷了路了。”

“看她这样子,她迷路不是一天两天了。”黄主人说。

那女人昏睡着。黄主人让小优取出一些小米,给她煮粥喝。小米数量有限,大家平素是不舍得吃的。黄主人说,她这是又饿又累昏倒的,睡醒后吃点东西,马上就能恢复过来。

黄主人吩咐孙胖子打点水给那女人擦擦脸。她的脸又脏又破,鼻毛往出伸着,嘴唇干裂且肿着,眼眉处有几道伤痕。孙胖子嘟囔道:“要是给漂亮姑娘洗脸,肯定轮不到我。把个丑婆娘扔给我侍候,你们可真黑心!我看让阿黄用舌头给她舔舔脸得了,要不就让白马来!”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去河里弄水去了。小优回到火堆旁煮粥。刘红兵把自己的一件衣裳找出来,扔在那女人身边,说:“等她醒了让她换上,看她穿得那么破烂,都露胸了,别以为我们爱看她的胸。”黄主人笑了,他去翻找地图,察看了一下我们所在的位置,指着那图上的一个黑点说:“我估计她是从大黑山走失的,这是离这最近的镇子了。”黄主人说,救人要紧,这女人的家里人不知急成什么样了,从明天开始,要改变行进路线,先去大黑山,顺便在那里休整两天,补充给养。

我没见过哪个女人像她这么能睡。大家以为她睡到出星星了就会醒了,可她“呼呼”地睡个不休。月亮都要打哈欠了,她也没有醒的意思。小优他们守着她不能睡,就用一根草去拨弄她的鼻子。她只是“唔唔”哼两声,接着睡。孙胖子呢,他干脆用手电筒去晃她的眼睛。她眨眨眼,照样睡,急得大家直叹气。刘红兵困得歪在一旁睡了。小优抱怨说这女人也许是狐狸精变的,专门来折磨人的。黄主人笑了,他说:“世上哪有什么鬼怪,那都是人编瞎话吓唬自己的!”

一开始我还被允许留在帐篷里,后来夜深了,我就被赶了出来,黄主人他们挤在一堆睡了。那女人独占了好大一块地儿,睡得很舒服。看她那无拘无束的样子,她倒像是帐篷的主人。

我趴在一棵细细的白桦树下。待了一会儿,觉得肚子饿,想起了小优煮好的放在篝火旁的粥,就走了过去。火灭了,可粥还有热气,我小心翼翼地舔了几口。那粥又软又香,很对我的胃口。我还想多吃一些,但知道这是给那女人的,我若将它全部吃了,还不得挨主人的打?于是就夹着尾巴溜了回来,又趴在那棵小树下。自从雷击倒树木把帐篷砸了的事情发生后,我选择歇息的地方也格外小心,不敢趴在大树下。但我又喜欢树,所以就趴在小树下。我喜欢听风吹树的声音,这样我觉得深夜时有人陪我说话。秋天的风可真大啊,它们把树叶吹得四处飞。有的树叶落在我背上,很痒,树叶就像小手一样在挠我。我在想自己的来处,我记得自己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张孩子的脸,他笑着看着我。后来,这张笑脸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来到了一个有着很大的院子和很高围墙的地方,我见到了更多的狗,还认识了教官。我是怎么成了一条狗的?我想不明白。反正我是一条狗,有四条腿,还长着尾巴。不像人,没有尾巴。不过我觉得人也长着四条腿,只不过人立了起来,两条前腿变成了胳膊。我和人还有一点不同,我的主人们老是要刮胡子,我就不用,我也有胡子,不多,用不着侍候。还有,人的鼻子很干爽,而我的老是湿津津的。

天亮了,那女人醒了,我听见帐篷里有人说话了。她说:“我这是在哪里,你们都是些什么人?”黄主人告诉她,她在丛林中,昨天她被一条狗发现,得救了。黄主人问她从哪里来?她说是大黑山,与我主人猜测的一模一样。她说自己是出来采蘑菇的,可是采着采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你丢了几天了?”刘红兵哑着嗓子问她。

“有个六七天了吧。”她说。

“你家人还不得急死!”小优说,“你男人也够**的,让自己的娘们儿一个人进山采蘑菇!”

“怪不得他。”那女人说,“我们是几个人结伴出来的,后来在一个岔道口走散了。”

很快,黄主人他们四个男人从帐篷出来了。小优去找树枝生火,刘红兵跑到河边洗脸。黄主人走到我跟前,伸出手掌给我。我就舔他的手心,把他舔笑了。他对我说:“阿黄,你真了不起,没有你,我们在丛林中一天都没法生活。”我跟人一样爱听好话,我凑近他,去舔他的脸颊。他“哎哟”叫着,说:“这下我都不用洗脸了!”

那女人换上了刘红兵的衣裳出来了。她梳了头,利索多了。我觉得她好像高了一些。后来我明白,人一旦生了病就显得矮,因为难受而缩着身子,耷拉着脑袋;而人有精神的时候,身板挺拔,头高昂着,看上去就显得高。

这女人帮助大家做了早饭。她说她叫“李开珍”。她说,迷路的几天她就靠蘑菇和野果填肚子,她在稠李子树下还碰到过一头熊,这熊也在吃稠李子。她听说熊不吃死物,就躺到地上装死,大气不敢出。这熊绕着她转了好几圈,最后走了。小优说:“没准那熊觉得吃你不如吃稠李子美呢!”他这一说,主人们都笑了。李开珍瞪了小优一眼,也笑了。

一般来说,在丛林中行走时,大家是不说话的。说话时走路会慢。李开珍来了之后,我们向大黑山走的时候就有话说了。大家老是跟她打听大黑山都有什么,有没有酒馆,有没有邮局,有没有汽车。李开珍就一一说给他们。她说,她曾经想好了,要是再迷路一两天,找不到人家的话,她就把衣服撕成条结成绳子,找一棵树上吊。她还说,她找到我们,是因为听见狗叫了。她想有狗的地方就一定有人。我想了一下,记起来在小优生火之前,我跟他去捡柴火的时候,看见一条甩着大尾巴的黄鼠狼,我刚要咬,小优就对我说:“阿黄,不许咬它!这东西要是放了臭屁,能把我们都弄昏倒了!”我有些不满,就昂头叫了一阵,正是这叫声被李开珍听到了。小优抱着柴火走向帐篷时,对刘红兵说:“阿黄看见了黄鼠狼,我没让它咬。”刘红兵说:“你做得对,那东西邪乎,咬了它,它会找上门来。”那时,我还不明白黄鼠狼这家伙为什么让人讨厌又让人害怕。后来我走出丛林,和人居住在一起,就知道它是什么货色了。

我们去大黑山走了几天,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女人清醒以后,晚上不和黄主人他们睡在帐篷里。她说,睡不惯那东西,感觉就像在坟里一样。黄主人说,我们四个人在外面住,你一个人睡在帐篷里,这还不行吗?李开珍还是不干,她非要和我在帐篷外待着不可。这女人睡觉很怪,不用躺,坐着就能睡。她也不用倚靠什么东西,睡得一点也不摇晃。晚上有一个人陪我,使我很温暖。而我再看那个帐篷,它确实很像座坟。我是在丛林中才认识坟的。我们有一次在山脚下看到一个圆圆的土堆,黄主人说这是坟,说是埋在深山里的人,都是搞森林勘察的,他们有时遭遇毒蛇、野兽或者是生了重病,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了。

我记得我们到达大黑山时,太阳快要落山了。大黑山房屋的影子远远看去就像一群野猪。李开珍一回到那里,见着她的人就会“哎哟”大叫一声,说:“你还活着?”我们把她送回家。她的两个孩子正在玩耍,两个各抱了一只鸡,让它们互相鹐。她男人坐在炕头吸烟,一见了李开珍,他就跳下地骂她:“别的采蘑菇的娘们儿都没丢,你怎么就丢了?你个大傻瓜!你真是连狗都不如,狗还记得回家的路!”黄主人他们都愣了,谁也没想到这男人会这样对待李开珍。

我们在大黑山只住了一宿。那天晚上,黄主人他们在李开珍家受了冷落后,另找了一户人家住下。那天正赶上放电影,我见两棵树之间挂着一块很大的白布,一些人影就在上面一抖一抖地说话了。黄主人他们没看电影,他们洗澡、刮胡子、喝酒、补充给养。我呢,就在大黑山四处闲逛,那里家家都有狗,我对它们很友好,可它们对我却不理不睬。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在主人寄宿的人家的院子里趴着,他家的狗很嫌弃我,老是冲我叫,我只好躲到门口蹲着。夜深的时候,李开珍哭着来了。她喊醒了我的主人们,给他们跪下,说:“你们帮帮我,跟我家老爷们儿说说,我是清白的!他非说你们能把我给送回来,是把我给睡了!他不让我上炕,把我踹下来了,我以后怎么过呀?”黄主人很生气,对她说:“你男人疑心这么大,我看你别跟他过了!”小优嘟囔道:“你告诉你家老爷们儿,就是把你白给我们,我们也不睡,也就他胃口好吧!”那晚,黄主人他们没去李开珍家,她又哭着走了。我不知道她回家之后,那男人会不会让她上炕。不过,我能证明,我的主人们在丛林里没和她睡,是我和她睡了。可我不会说人话,就像人不会说狗话一样。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