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向阳花心里的隐密之花(2)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4:04:18

小向对我们这个镇子似乎比我还熟悉。这也难怪,我一个乡下人,又没有什么钱,好久都不到镇上来了。这就是我们的穷乡僻壤,现在像个大城市了,我当然认不得它。小向是从城市里来的,只有她才认得长得跟城市差不多的镇子。她带着我来到一家装修得很豪华的饭店,一走进去,把我吓一跳,迎面我竟然看到了我爹,我又惊又奇,差一点说,爹,你怎么也来了?但定晴一看,才发现对面那个人不是我爹,而是我。原来饭店进门的地方按一个大镜子,我在镜子里看到的我,竟然象我爹了。平时我在家最多也只是拿家里的小镜子照一照脸面,这样全身照镜子我有好多年没照了。我有点难过,我原来都这么老了,穿得又那么土,站在我身边的小向,那么年轻,穿着时髦的衣服,她带我来吃饭,真是让她丢脸了。

果然周围有好些人都朝我们看,我有点不自在,怕小向不高兴。小向却直朝他们翻白眼,翻得人家不敢再看我们了。小向对我说:“别理他们,当他们不存在,我们谈我们的。”小向这么说了,我觉得小向很直率,我知道她请我吃饭是想在吃饭的过程中套我的话。我乐意让她套,我乐意说给她听,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何况小向是个漂亮的姑娘,我是最吃不住美人计的。美食又加美人,毫无疑问她要听什么我就给她讲什么,连她不要听的我都会给她讲。

我一边品尝美味,一边把小向要套的内容说出来,我看得出来,小向一边听,一边忍着笑,她早就想放声大笑了,可是她怕打断我,为了继续听下去,她一直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等我说到我和马莉喝了自制的中药,不停地放屁的时候,小向终于忍不住了,她“哎哟哎哟“地叫唤着,说:”笑死我了,笑死我了,我的妈,我的妈,我的肚子要笑断了,我的肚子要笑断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肚子笑断了这种说法,我认真地说:“小向,人不会笑断肚子的,要么是笑痛了肚子,要么是笑断了气。”小向看我认真的样子,更是笑得前抑后仰,手指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隐密之花,啊哈哈,隐密之花,啊哈哈——”我听不懂,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好笑,我更不知道什么是隐密之花,我摸不着头脑地问她:“小向,你刚才说什么?隐密之花,那是什么?”小向终于渐渐地停止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疯笑,但她还觉得没笑够,还拍着自己的胸说:“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什么叫隐秘之花,你就是隐密之花。”我仍然听不懂,茫然地看着她,她又要笑了,说:“什么叫隐密之花,就是你心里想着谁,但是嘴上不说出来,那个人是谁呢,就是你想嫁的人。”我说:“不对呀,我是男的,我不可能想嫁给谁。”小向说:“我是打个比方,这是对女人而言,对你们男人来说嘛,你想娶谁做老婆,但你不好意思说出来,就是你的隐密之花啦。”我听懂了,随即我就“啊呀”一声说:“那对我来说,我的隐密之花就是刘玉呀。”一说出刘玉的名字,我立刻又“啊呀”了一声,我不打自招地告诉了小向,吴宝勾引的就是我的女人,我真丢脸。好在小向早已经丢掉了刘玉丢掉了吴宝,她的兴趣只在我身上。她根本就不吃什么东西,只是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研究我,后来她甚至还站了起来,围着我绕了一圈,最后她重新坐定下来,仍然没吃东西,先是手指“的的的”地敲着桌子,似乎不知道怎么办了,后来她掏出手机给谁打电话说:“我回来告诉你啊,我回来告诉你啊,竟然喜欢这样的——我啊?我嘛你还不知道,我喜欢成熟型的男人嘛。”她这句话一出口,我就看到有一团红色的谜团从她脸上滚过去。我觉得奇怪,小向一直在说话,表情也一直在变化,不是喜就是怒,但她的脸却始终白赤赤的没变色。现在我却看到了一团红,当然这个红谜团很快就滚过了小向的脸颊,最后来到了我的脸上。小向说她喜欢成熟型男人时,眼睛一直看着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说我,我红着脸想,我年纪大,肯定是成熟了。

小向收了手机,红色谜团早就滚过去,一点点残留也没有,她那似笑非似的狡猾又显出来了,她说:“万泉和,我告诉你,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最过瘾的一天,你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小向说:“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才更高兴。她的话越说越绕舌,我越听越不明白。但是我还是没敢摇头。

小向要了一桌子的菜,但她自己一口也没有吃,只喝了几口白水,我一边打着满足的饱嗝,一边觉得很不过意,无功不受禄,我得想办法替小向做点什么事情,作点什么贡献才好,否则这一肚子的美味我怕受用不了。我小心地问小向:“小向,你到我们乡下来找派出所,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不得要我帮忙?”小向说:“我要到派出所核实一下,后窑村的八小组,有没有找一个叫万里梅的人。”我心里“怦”地一跳,我知道我有机会帮助小向了,我赶紧说:“你不用去核实了,我认得万里梅。”小向奇怪地“咦”了一声,然后问道:“你认得万里梅家吗?”我言过其实说:“闭着眼睛也能走到。”

我就带要着小向回后窑村了,小向问我有多少路,我说不远,大概十几里路,走一个多小时差不多就能到了,小向朝我翻个白眼说:“走一个多小时?你当我是长跑运动员?去叫辆出租车。”我赶紧叫来一辆机动三轮车,小向皱着眉头看了看,说:“这是出租车?”我说:“这里只有这种出租车。”小向勉强地爬了上去,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接手机说:“是何正啊,我不去派出所了,家里有急事,我赶回南州去了,下次再来找你吧。”她说谎的时候,怎么那么顺溜,全部的谎言像是事先准备好的,不假思索就出来了,我守在一边倒红了红脸。

我们上路后,小向又抱怨我,说我们乡下真落后,柏油路铺得像泥巴路,坑坑洼洼,颠死人。我不敢多说什么,我也不敢向她解释,倒是司机说了一句:“比从前好多了,从前还没有路呢。”司机乱插嘴,惹得小向不高兴,她嘲笑说:“没有路?没有路人怎么走路呢?”司机说:“坐船罢。”小向觉得自己没知识了,翻了翻白眼,说:“你这也叫出租车,这是癞头车。”没等司机再说什么,小向已经转向我批评说:“万泉和,你这个人一点好奇心也没有。”我赶紧说:“我有的,我有好奇心的,我正想问你为什么要找万里梅呢。”

我没有想到我的这个简单的问题,会引出小向那么长的故事。小向说:“那年我考大学,我妈一定要我填报医学院,我偏不——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生下来就是要跟我妈作对的,当然我斗不过我妈,但斗不过我也要斗。” 小向的这段话我听不太懂,我张了张嘴,但没有说什么。我知道小向不喜欢我插话。我却很喜欢听小向讲话,她讲话的时候,太像从前的马莉,那种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习惯,简直和马莉一模一样。小向继续说:“我妈曾经放弃了读本科的机会,去上了三年的医专,这是我外公活着时候老是在唠叨的一件事情——”我又忍不住了,因为小向说到了我的故人、熟人,我赶紧说:“你外公我认得,是马同志。”小向对我板了板脸说:“你别插嘴——我外公觉得我妈应该为此后悔终身。可我妈说我外公的话没有什么道理,一个人完全不必为他年轻时做的事后悔一辈子。当然是我妈的话更有道理,但外公的话却给了我一点启发,也许正是因为我妈没能正规地上过医大,她只念了三年专科,又在中医院经过一段培训,但这两项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医科大学的大学生,所以她把自己的心愿寄托在我的身上?我妈真是太没道理了,想起来都后怕,幸好我妈的心愿是当医生,如果她想当特务,那我还非得去美国中央情报局进修呢。”

司机不解地嘀咕:“你妈这么厉害,你妈是干什么的?”我立刻讨好说:“你连她妈你都不知道,就是马总呀,马总——。”小向横了我一眼,我就立刻住嘴了,我知道,关于马总的事情得由小向来说,果然,小向又说了:“我妈是房地产商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做房地产生意、挣许多钱,这不是我妈真正想做的事情,一直到后来,我妈忽然宣布在她的房地产公司下面,成立了一个山茱萸药业有限公司,开始研制生产中药饮片和中药保健饮品——”我又忍不住“咦”了一声说:“做西药才挣钱,你妈怎么做中药呢?”小向说:“你不用咦,我妈说,西医头痛医头,中医微言大义。其实就算我妈不说话,事实也会证明,任何对我妈的决策的怀疑都是错误的。我妈说,你们还不明白,这是一个朝阳事业。”

小向终于停顿了一下,她说了这么多话,肯定渴了,可是车上没有水,小向咽了口唾沫当水喝了,继续说:“可是今天我终于看到了我妈的隐密之花。”我四顾张望,说:“在哪里?”小向一下子被自己的唾沫呛住了,呛得眼泪都淌了下来

我被小向的故事吸引住了,我和小向一样走远了,我们都忘记了我的问题,忘记了小向为什么要找万里梅。我现在急切地想知道小向的故事的结果,我问她:“你到底有没有学医呢?”小向耸了耸肩说:“我干什么要学医,我连普通大学都没考上,我还能考上医学院吗?”我一急说:“小向,你不是故意考砸的吧?”小向狡猾地反问我:“你说呢?”我从她的口气中判断不出我的猜测是否正确,但我奇怪历史怎么会这么相象,我忍不住说:“当年马莉也——”小向朝我摆手,她不要再听我炒冷饭,她说:“我跟我妈不是一回事,我学了三年法律专科。”我也马上丢开了医生,表示出我对法律的尊重和崇拜,我说:“你想当律师?当律师好,我有个邻居就是大律师,赚了很多钱。”小向对我的邻居不感兴趣,她脑子里只有她自己,所以她继续沿着自己走下去:“一个专科生想当律师可不容易,如果没有我妈,我恐怕至今还拿着简历在人才招聘会上赶来赶去。虽然我和我妈作对,但我妈还是帮了我一把。我进了一家颇有名气的法律事务所,它的全称是:名家合众法律事务所。我第一次听到名家合众这个名字的时候,差一点笑出声来,心想,你还不如叫“人文荟萃”呢。我很快就取得了律师资格,我还当了同方医院的法律顾问。”我又插嘴了,我说:“同方医院?就是原来的第六医院,专治肝病的。”小向说:“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我说:“我陪我们村的一个病人来过好多次。”我说的就是万里梅,我到这时候才又想起了万里梅,我想很快我的话题就可以引到万里梅身上了。但是小向看了看我,好象想问我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问,仍然说她自己的故事:“我最终还是没有逃脱我妈的手掌心。我没有学医,但是绕来绕去我又和医院连在了一起。”

司机缩着肩说:“现在的医院好可怕,我娘去开阑尾炎,结果医生把她的胆给拿掉了。”司机说得不错,这正是医患纠纷风起云涌的年代,不是这里砸了医院,就是那里杀了医生,不是这里差几块钱不给救人,就是那里把死婴当垃圾丢在垃圾筒里。小向听了司机的话,忽然怪怪地笑了一声,笑得像个猫头鹰。司机在“突突突”的发动机声的干扰中,仍然听清了这一声怪笑,司机又一缩脖子说:“你别吓唬人,这条路,冤死鬼很多的。”我怕吓着小向,赶紧说:“你别听他,乡下人就是迷信。”司机却不服,说:“我不是乡下人,我是镇上人,我知道你们后窑这条桑树路——”我赶紧打断他,不让他说下去。好在小向也没有打听这条桑树路到底发生过什么,小向告诉我们,同方医院的肝病专科,几年前承包给了外地一家医院的著名肝病专家。专家倒是位货真价实的专家,会治肝病,但他的助手不地道,瞒着专家瞒着医院在附近乡下开了个假药厂,专门生产特肝灵假肝药,从肝病患者那里骗了许多钱,最后携巨款失踪。两边的医院以及那位老专家最后都目瞪口呆,束手无策,糊里糊涂成了被告。

我心里一阵乱跳,脱口说:“这个假药厂就是我揭发出来的。”话一出口我就吓坏了,完了,到现在为止,外面还没有人知道是我出卖的,现在我自己却坦白交待出来了。小向果然很惊讶,说:“原来是你啊,人家还说是药监局派了卧底进去才揭发出来的呢。”就没了声音。我等了半天,忍不住了,说:“小向,你不高兴啦?”小向却若有所思地说:“命运这东西谁也违抗不了,你知道吗,那个厂被我妈买下来了。”我很惊讶,我说:“你妈怎么知道这个厂?”小向说:“有一天我在饭桌上随意说了说我的工作,我妈立刻触类旁通,还问我药厂在哪里,我以为我妈只是随口一问的。哪知过了几天,我们主任就告诉我说,你妈动作真快,这边的案子还没开庭呢,她已经把那个药厂买下去了。我虽然有点意外,但我知道我妈也没有错,这个厂原来确实是生产假药的,但药是假的,厂却是真的,有货真价实的机器设备和厂房,我妈正在准备生产药品,她没有理由不去买下它来。我妈的行为在别人看起来也许有一点趁火打劫的意思,但对拿不出钱来赔偿患者损失的被告方来说,我妈就是他们的救星了。我妈出价很低,但除了我妈,谁敢要一个臭名昭著的假药厂?”

我又心生疑惑,可还没轮到我说话呢,司机又抢先了:“听说假药的官司还没有开打呢。”小向说:“我就是来做打官司的准备的。”司机一听,忽然就停下车,回头朝小向瞪着眼:“你是替医院打官司吧?”小向说:“我是他们的法律顾问嘛——”话音未落,司机“噔”地一下熄了火,说:“你们下去。”我急了,说:“还没到呢。”司机说:“那你得加钱。”我说:“刚才谈好了价钱的,凭什么现在忽然要加钱?”小向拉了我一把,说:“下去就下去。”先跳下了车,我不想下去也不行了,也下车来,我认得路,我们已经到了后窑的地盘上了。我朝司机说:“你以为难倒我们了,我们已经到了,但是你中途拒载,我们就可以拒付。”司机说:“你那脏钱,给我我还嫌脏了手呢——”他又指了指我说:“我认得你,你是万医生,人家都说你对农民好,现在我才知道,天下医生是一家。”我好冤枉,却无法向他解释,我心里正盘算,为了一个不讲礼貌的小向,背这样的黑锅到底值不值?小向却掏出一叠钱来,往司机手里一塞,说:“别嘴硬了,拿着吧。”司机一捏钱,觉得挺厚的,赶紧往口袋里一放,说:“拿就拿,我还怕你们?”我急了,说:“小向,你给了多少,不用给那么多的。”司机猛地调转车头,一溜烟地开走了。

就这样,在这个初冬的下午,我把小向带回来了,我把她介绍给我爹,我爹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只说她叫向阳花,是律师。我没有告诉我爹她是马莉的女儿,因为我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马莉。我爹听我说向阳花,他混浊的眼睛似乎清亮了些,眼皮眨巴作响,向阳花三个字也许让他想起了他当医生的辉煌的年代。

小向看了看我们院子,我们的院子现在是这样的情况:

平面图之七

小向说:“当年我妈住在那里?”我指了指破旧不堪的东厢房,说:“你妈住那里,你要不要过去看看?”东厢房里有“咕咕咕”的声音,小向从窗口朝里边望了望,一股臭气差点把她薰倒了,小向退出老远说:“什么东西,什么东西,鸽子吗?”我说:“是鹌鹑,万同坤家养的鹌鹑,会下鹌鹑蛋。”我还想告诉小向,东厢房是我租给万同坤的,他一个月只肯付五十块钱房租,我正准备跟他谈提价的问题,小向忽然却又没了那个兴致,挥挥手说:“算了,我不管我妈是否住过鹌鹑窝。”我觉得小向的情绪很不稳定,我猜想,也许因为同方医院的案子压在她的心上,让她透不过气来。果然我的猜测没错,小向跟我说:“你这么热情地给我帮忙,你知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是在替一个既触犯了法律、又触犯了众怒的被告说话,我心里明明知道他们是错的,应该重判重罚,但嘴上还得替他们说好话,好像要从腐尸里找出一片鲜肉来,真叫人恶心——” 我很同情小向,我点了点头,表示我能够理解。小向又说:“当然,这个事情还涉及到律师的职业道德等许多其他问题,比较复杂,我说不清楚,不说也罢——”我赶紧点头赞同,因为我也是这样的,说不清的事情,就让它去了。小向说:“原告方是弱势人群,他们无力支付高昂的律师费用,这个消息被媒体曝光后,南州市法律界最具实力的大律师裘奋斗主动站了出来,免费帮他们打官司——”一听到裘奋斗的名字,我激动起来,打断了小向说:“裘奋斗,我认得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脑袋里一亮,忽然就想起来,当时我们厂被贴封条的事情,我都没知道,裘雪梅倒先知道了,原来是裘奋斗在给他通风报信呢。

就在我听到裘奋斗的名字激动的时候,我忽视了小向,后来我才发现,小向比我更激动,她竟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我明显感觉到她的手在抖动,小向说:“你认得裘奋斗?你怎么会认得裘奋斗?”我指着裘金才家的老屋说:“裘奋斗从前就住这里。”我看到小向的脸色大变,大红,比刚才滚过的那团红色谜团厉害多了,它滚到了小向脸上就再也不下来了。小向红着脸问我:“这么巧?”她好像非常怀疑我的为人,又责问我:“你到底是谁?怎么事事都跟你有关联?”我竟然张口结舌,竟然说不出我的名字叫万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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