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谁的阵地是谁的(4)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4:02:57

我以为自己对付了裘幸福,就得意起来,哪料这得意还没在我家过夜呢,就出大事情了。半夜里惊心动魄的敲门响了起来,前福村的一个产妇,生不出孩子,前福村的医生打催产针,还是生不下来,又打了一针,结果孩子倒打下来了,可大人孩子都没了气,在送乡医院的路上,他们急疯了,竟然想到了我,想到我爹的祖传秘方,竟然来敲我的门,求我救命。你说我能救得了他们吗?结果这件事情不知怎么被捅了出去,一直捅到了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当然这样的事情在全国肯定不是绝无仅有,但偏偏我们的前福村给他们抓住了。这下子麻烦大了,我们这里成了重灾区,全国人民都来拷问我们农村医生的素质和水平。

当然,你们猜都不用猜的,我的医生生涯又一次结束了。

这事情虽然与我无关,但像我这样的人肯定是首当其冲。不过我心里还算过得去,没有很多的不平衡。因为在我们乡甚至我们整个县里,像我一样遭遇的医生还有好多呢,就连前湾村那个连续行医二十多年真有本事的李医生也一样下了岗。

不久之后,我们那一带药王庙的香火又旺起来。我小时候就知道药王庙,我听我爹说,药王庙进香的日子,街上的药铺减价三天呢。那时候我爹要到街上去买减价药,我就跟着村里的大人去看药王庙。庙里有一个泥塑的像,回来问我爹它是谁。我爹说,是一个医生,叫孙思邈。不等我再问什么,我爹就说,你就别再问了,我说了你也不懂的,那个邈字你也不认得,就算我写出来让你看,你也不会写。我想不明白,又问我爹,这个姓孙的人,既然是一个医生,怎么会变成菩萨呢?我爹又说,你不懂的。看我爹说话那样子,我觉得他以后也会变成菩萨的。

可惜我爹到底也没有成得了菩萨,农民没来给我爹磕头,都去药王庙了。他们有了药王撑腰,见了我就爱理不理了。农民就是这样的德行,说翻脸就翻脸,以为你行的时候,即使八杆子打不着,绕很远的路都要绕到你面前,假装正好碰到你,吹捧你几句。以为你不行了呢,你就是瘟神了,看见你就赶紧躲得远远的,真是没涵养。出事后的那几天,我走在村子里,竟然就碰不见一个人,好像前福村那个打针打死了孕妇和小孩的医生就是我。后来我去自家的田里扶麦,好不容易我看到了一个万同坤,他家的田在我家田紧隔壁,他也在田里弄麦秆,不过他弄麦秆跟我不一样。我是要把麦秆排整齐了捆扎起来挑回去做柴烧,而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用煤炉了,有条件好的,甚至已经跟城里人一样用上了液化气,他们到镇上买来液化气的钢瓶,用完了再去换。可我不行,我家穷,还和从前一样。从前说煮豆燃豆箕,我们是煮麦燃麦秆。万同坤家条件好,他不要麦秆,他是来烧麦秆的,他带了打火机,可他正在咳嗽,咳得腰都弯下去,头也低下去,点火的时候手一颤一颤的,怎么也点不起来。我就走过去,想帮他的忙。万同坤一直低着头在咳嗽,没有发现我,等我走近了,他先是看到了我的脚,再猛一抬头,看见是我,吓了一大跳,又猛咳起来,脸都咳得发紫发青了。我好心地说:“万同坤,你咳得厉害,要不要给你开点咳嗽药?”万同坤拔腿就走,边走边嘀咕:“找你还不如找胡师娘呢,她还比你便宜。”

我情绪低落,只扶了几捆麦,就怏怏地回去了。还没踏进院子的门,就听到了裘雪梅兴奋的声音:“太好了,太好了,裘支书,这是你当支书以来做的第一件正确的事情。”我进去一看,裘雪梅、裘幸福都在,裘幸福边上,还站着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样子挺憨厚,他们一看到我进去,先互相使了个眼色,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看得清楚,我又不是瞎子,我不客气地戳穿了他们:“你们别使眼色,你们把我卖了我也没意见的。”裘幸福说:“万医生,我们又请来一位医生。”我知道就是站在裘幸福边上的那位,我朝他看了看,这是我期盼已久的人,可是当他真的来了,我心里却酸酸的,很不是滋味,我知道我是吃醋了,我看他的时候,目光很不友好,我显得小气了。不过他对我倒是很友好,他笑着过来跟我握手,自我介绍说:“我姓王,三横王,叫王会一。”我也不好意思扳着脸了,跟他拉了拉手,说:“我叫万泉和。”王会一说:“刚才已经听裘支书介绍过了,您是万医生。”我说:“你来了,我就不是万医生了。”王会一听了我这话,似乎有点紧张,朝裘幸福看,我就知道裘幸福是他的后台,我说:“你别看裘支书的脸,这事情我作主,我本来就不是医生,现在我又可以做回我的万泉和了。”裘幸福说:“万医生,虽然有了王医生,但你还是可以协助王医生做点工作的。”裘幸福大概还觉得给足我面子了,等着我感激涕淋呢,可我听了并不高兴,我才不稀罕,我端着架子说:“不必了吧,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忙呢。”裘幸福说:“得了吧,你忙什么忙,你又没有地,你又没有女人,也没有孩子,你有什么好忙的。”我说:“我有个爹呢。”裘幸福说:“别以为我官僚主义,你爹现在好多了,都能自己吃饭了,就差不肯说话。”裘雪梅是一向站在裘幸福的对立面的,但这一回他帮了裘幸福来说服我,他说:“万医生,王医生新来乍到,情况不熟悉,你先帮他一阵,也是为大家嘛。”裘雪梅这么说了,倒堵住了我的嘴,我如果执意不肯,显得我心胸太狭窄,不肯为人民服务。我勉强地点了点头,说:“我只帮一阵,等你熟了,我就不干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我们的诊所换了执照,换了医生的名字,村里人有了病都来找王医生,我听他们王医生王医生的喊,心里怪不是滋味,而且竟然还有一个不懂道理的人跟我说:“万医生,你现在当护士了?”我气得说:“是呀,只有医生当护士,没有护士当医生。”他还笑,说:“从前说,只有丫头升太太,没有长工做老爷。”

不知道是在城里的医院受过排挤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王会一一空下来就向大家历数现在城里医院的种种不好,他还总是要我配合他,比如他问我:“万医生,你猜猜一把手术刀多少钱?”我当然说不出来,他就显得比我见多识广了,他告诉我们,一把手术刀要几千块钱,成本只要几十块,而且用一次就丢掉了,你要是舍不得钱,想用普通的便宜的刀,医生就吓唬你,问你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几千块钱的那把刀,割开肉来,连血都不会流一滴。王会一又问我:“万医生,你说医生好当不好当?”我当然摇头,摇了一下我觉得我摇错了,又胡乱地点了点头,王会一一看我点头,他又赶紧爬着杆子上去了:“万医生,你真是明白人,现在的医生好当呀,现在城里大医院的医生不要太好当噢,他连看都不用看你一眼,闭着眼睛就开方子,叫你三四百块钱当三四毛钱一样用。”咽了口唾沫又说:“从前赤脚医生还知道叫你张开嘴巴啊一声,看看喉咙呢,万医生你说是不是?”

王会一的话,句句说在大家心坎里,他简直就是乡下人的救星。

有一天来了个病人说头晕,脸红,我觉得象高血压症状,王会一大概也看得出来,因为他替他量了血压,量过以后,停了一会,他又量了一次,我正奇怪他为什么要给人家量两次血压,王会一就喊我了:“万医生,你来给他量一量。”我暗想,哼,你还想考验我?应该是我考验你才对,毕竟先入山门为大么。不过我也只是气不过想想而已,并没有说出来。我量了病人的血压,说了出来,王会一点点头,好像很赞许我,好像我通过了考验。他记在病历上,我伸头一看,就是我说的那个血压,看起来王会一还蛮信任我的。

后来有好几次给病人量血压都是这样,他先量,然后叫我量,我量过说出来,他就记上我量的数字,我就有点奇怪了,这考验还没完没了了?而且怎么光考验量血压,其他不考验呢?我心生诡计,跟他使了个法,就瞎说了一个数,明明那个病人上压125,下压97,我给他倒过来说,上压152,下压79,这样一倒,相差很大,我还以为他会指出我的错误,结果他想都没想就照我说的记到病历上去了,我过去一看,心里大吃一惊,王会一没有看见我的心,他还笑眯眯地跟我说,没错吧。我简直怀了疑,他自己测量的结果在哪里呢?难道他根本就没有量?但我明明看到他量的呀。

我虽然心存怀疑,但这个怀疑无从说起,何况大家都那么信任王医生,所以我的怀疑只好先埋在心里。裘雪梅现在每天踱到我们诊所来,有事没事一坐就是半天,好像诊所是他的一个新生儿子,怎么看也看不够。有时候王会一去出诊了,他就跟我聊天,说:“奇怪了,奇怪了,这么有本事的医生怎么肯到我们乡下来,这么辛苦,做这一点点微利?”我说:“也许我们碰到了活雷锋。”裘雪梅听出我话中的刺,批评我说:“万泉和,你的心态有问题。”我说:“不知道谁有问题。”裘雪梅朝我看看,他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也没有跟他多说,他又不懂医,跟他说了他也不懂。

但是我得给自己的疑惑找一条出路,要不然它老是在我心里窜来窜去,弄得我很不舒服。我用了用心,就想出了一个对付王会一的办法。过了两天,王会一果然又叫我量血压了,我假装没听清,说:“王医生,你大声点,我没听见。”王会一就大声地说了,我假装才听见,“噢”了一声,就愁眉苦脸地对他说:“王医生,我这两天耳朵疼得象虫子在咬,根本就听不清楚声音,听你说话也象蚊子嗡嗡叫,我不能量血压。”王一会朝我看了看,我装得比较像,一会儿用手捂住耳朵,一会儿又按一按耳朵,他没有怀疑,就自己写了,我一看,他写了两个字:正常。这下我倒没办法了。就这样过了几天,他一直这样对付我,我觉得这不是个办法,正寻思着换一个法子跟他玩,正好万九根来了。

万九根是个老高血压病人,得高血压多年了,因为舍不得化钱吃药,药总是用用停停,所以他的血压越来越高,情况也越来越不好。这天他进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了,脸红得发紫,我估计他的血压又高起来。可王会一给他量过血压后,又写上了“正常”两字,我一急,跳起来说:“我耳朵好了,我来量。”我重新给万九根一量,听到血压器里“扑扑”的声响,把我吓得魂飞魄散,万红中的上压已经到了175,非常危险了,我把他的病历拿起来朝王会一挥动起来,气得大喊道:“王会一,你搞什么鬼?!”王会一朝我看了看,似乎有点慌张,但没有回答我的话,还回头好声好气地对那个脸上挂着眼泪正要打针的小孩说:“不怕不怕,就是蚊子叮一口。”他的态度简直就是雷锋,他一哄小孩,小孩子果然就不哭了,勇敢地挨了他一针。我却继续气愤地大声道:“王会一,你别装聋作哑,万九根的血压已经——”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我眼看着万九根慢慢地在往下瘫,往下瘫,我扑过去想扶住他,可是万九根很胖,我扶不动他,反倒是他把我弄倒了,最后我和万九根一起倒在了地上,他压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大声喊救命,王会一也慌了,赶紧过来拉开万九根,先把我扶起来,我说:“你扶我干什么,我不是喊你救我的命,你要救万九根的命!”王会一把了万九根的脉,赶紧拿了药,加上我,再加上那个生病小孩的父亲,我们三人一起掰开万九根紧咬的牙关,把药弄了下去。

过了一会,万九根的脸色渐渐好了些,气也透出来了,我松了一口气,正要责问王会一,隔壁裘雪梅听到我的喊声,赶了过来,问我什么事,我把情况跟他一说,他想了想,似乎想不通,走到王一会面前问他:“王医生,你会量血压吗?”王会一说:“你什么意思,血压都不会量,还能当医生?”裘雪梅愣了愣,回头朝我看看,瞪了瞪我,我知道,他又在怪我心态不好,吃王会一的醋了。我不服气,明明王会一有问题,怎么就抓不住他呢?我没法可想了,最后只剩一个办法,那就是求教于我爹。

我爹虽然不会说话,但我知道我爹心如明镜,他什么都能看得见摸得透。可当我一走到我爹房门口,一看到我爹沮丧的脸,一看他朝我翻白眼,我一下子就泄了气,我知道我爹不肯帮我,他记恨我,这都怪两个小哑巴。我正想转走开,可忽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扯住了我的腿,我停顿下来,眼前的我爹的脸,竟然变成了小哑巴的脸,两张一模一样的坏笑着的脸,这让我想起了跟小哑巴打手势过日子的情形。忽然间,我开窍了,我惊喜不已,但我没露声色,赶紧回出来,把裘雪梅拉到一边,我们俩就背对着王会一,我大声地:“王会一不是医生!”裘雪梅象个白痴似地看着我,没有明白我要干什么,我又说:“我就是试试他的耳朵,你要配合我。”裘雪梅才明白了,说:“好,我配合你,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都大声说话,而且离王会一很近,和平时完全一样,唯一不同,就是没有面对他,我们说了一会话,都是说的王会一的坏话,王会一果然毫无动静,我干脆说得更凶一点,我说:“王会一是个骗子,是个大骗子!”说过后,我们一起回头看王会一,王会一看我们看他,还朝我们笑着直点头呢。

真相终于大白了,王会一是个聋子,他是靠看唇语听别人说话的,只要背对着他,说什么他也听不见,我们让他给蒙了,差一点害死了高血压的万九根。

王会一见自己暴露了,也不再谦虚地微笑了,他还嘴凶,说:“我耳朵不好怎么啦,我能望能切,比我差的医生多的是,望闻问切一样都不懂的医生照样在给人看病。”他又说:“你们这是歧视残疾人,现在全社会都要爱护和照顾残疾人,你们这样做,我要到残联告你们的状。”

王会一卷铺盖走人的那天,村里人都过来看热闹。王会一还说:“你们今天叫我走,说不定哪一天你们又来求我。”裘雪梅生气地说:“我们后窑再穷,也不会请个聋子来当医生。”王会一的话更气人,他说:“你们不请聋子,聋子还不买你们的账呢,我现在要去的那个村,比你们条件好多了。”他还责问我们:“你们还瞧不起聋子,除了聋子,谁来给你们当医生?”支书裘幸福始终没有出现,他大概认识到自己做了件太没名气的事情,也没脸再到诊所来了。

王会一走了。这么多年,涂医生走了,吴宝走了,马莉走了,谁都走了,只剩我和我爹没有走。我们也不是不想走,可我们没地方可走。每次有人走了,我的麻烦就开始了。农民是惯性思维。他们不管你们谁走了谁来了,昨天来你这里看病,今天还来你这里看病,我跟他们说,医生走了,你们别来了。他们很生我的气,说我不负责任,我关了门,他们就敲门,一直敲到我开门为止。从前涂医生走后,马莉走后,都是这样的情况。所以,如果有人说历史是循环往复的,我同意这样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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