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谁的阵地是谁的(2)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4:02:08

大家都在等着事态的发展,我很担心最后裘雪梅会和我一样下不来台,可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了,他就是当事人吴宝。

胡师娘要给吴宝的女人头顶心上钉钉,这是吴宝唯一的也几乎是最后的希望了,现在眼看着大功就要告成,却跳出了我和裘雪梅横加阻挡,吴宝当然着急,他一着急,扑通一声就给我们跪下了,他眼泪鼻涕胡子拉渣,老得像他女人的爹,吴宝给我们磕头,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大仙,大仙,求求你了,大仙,求求你了,救救媛媛,救救媛媛......”看热闹的群众中有人差点笑出来,但毕竟没有忍心,善良地将笑声咽了下去。胡师娘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厉声地纠正吴宝说:“吴宝,你说错了,不是媛媛,是媛媛她妈,你要是说错了,大仙会生气的,大仙一生气,就不来了。”吴宝吓得趴倒在地上,涂了一脸的泥,说:“大仙,大仙,你别走,你别走,你等等我,你等等我——”胡师娘又生气了,说:“吴宝,在大仙面前不许乱开口,只有我能说话,大仙只听我的话。”吴宝转过来向胡师娘磕头,说:“你就是大仙,你就是大仙——”我看着吴宝的样子,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我又看看被胡师娘绑住的吴宝的女人,她虽然眼睛里含着眼泪,但脸色却是平静的,一点也不象吴宝那样疯狂混乱,我怀疑起来,我说:“你们两个,到底谁是疯子?”我只是脱口说了一句心里话,没想到这竟是一句真理,在场的群众竟然有人拍起手来,说:“万医生,我早就想问了。”倾刻间,我们就听到吴丽丽“呜呜呜”地哭开了。吴宝的女人说:“丽丽,不哭,不哭。”我们听得分分明明,吴宝的女人明明叫的是丽丽,而不是媛媛。我再仔细看吴宝女人的神态,我看不出她有什么病态,我对丽丽说:“你妈的病好了?”丽丽一听,哭得更嚎淘了,她边哭边说:“是我爸疯了,是我爸疯了,我爸要胡师娘钉我妈的头——”

全场忽然就安静下来了,大家回头看着吴宝,吴宝仍然疯疯傻傻地趴在地上,仰着一张泥脸,目光呆滞地朝大家看着。丽丽赶紧解开了绑住母亲的绳子,胡师娘见势不对,又见风驶舵,一把揪住吴宝,让吴宝跪到泥像面前,她自己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过了一会,浑身开始颤抖,声音也变成了另一个男声,说:“张宝志,你去就好好地去了,还回来折腾什么,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了,走吧,走吧——”她抖到最厉害的时候,声音嘎然而止,猛地睁开眼睛,我一看,吓得差点昏过去,她的眼睛里全是眼白,没有眼黑,她的一只黑手掌猛地朝吴宝的头顶心拍下去,同时大喊一声:“张宝志,看你往哪儿跑!”

大家都明白胡师娘的意思,她借了大仙的眼睛看到附在吴宝女人身上的东西,现在到了吴宝身上,胡师娘吩咐几个人用那根绑吴宝女人的绳子把吴宝绑上了。

一场戏转眼间就换了主角。盲目崇拜胡师娘的群众也开始有些疑惑了,胡师娘为了稳住阵脚,只有寄希望于疯了的吴宝,她阴险地跟吴宝说:“吴宝,大仙没那么多时间等你,你到底治不治?”吴宝点头嘟哝说:“治,治,再不治好她,我也要疯了。”

其实,吴宝早就疯了。倒是吴宝的女人比吴宝清醒得多,她说:“吴宝,我们的媛媛早就死了,但是我们的丽丽就是我们的媛媛,你醒一醒吧。”吴宝却醒不过来,他瞪着眼睛说:“你说媛媛死了?你疯了吧,你个疯女人——胡师娘,胡大仙,我给你钱,你赶紧钉啊!”

胡师娘要动手了,她取过那几根铁钉,叫人举起了铁锤,悲剧眼看着就要发生了,可就在这时,悲剧忽然转成了喜剧,我恍惚间看见那个泥塑的像动了,再定睛看,才发现不是泥像动了,而是泥像背后的那块黑布动了,黑布一动,就露出一张老脸来,这张脸我见过,她是胡师娘的老娘,也就是那个早就得了老年痴呆症管胡师娘叫妈妈的老太太。老太太挑开黑布站了出来,朝着大家做手势,我开始没有看懂,后来稍一思索,我似乎明白了一点,她在告诉我们,胡师娘的脑子有问题。胡师娘及时地一回头,老太太赶紧收回自己的手,说:“妈,我没说你脑子有问题啊。”她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胡师娘气得说:“你脑子才有问题,你老年痴呆症。”胡师娘又对大家挥挥手说:“别把我妈当回事,我妈有病,医生说,这种病发展起来很快的,最后会把鞋子煮了给我吃,她还说我爹躲在床背后。”老太太说:“他是躲在床背后,我去找他,他就钻到床底下去。”我只觉得脑门子里一阵发热,心里一阵发凉,一个胡师娘装神弄鬼已经够呛,又来了这么个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的老太太,她们俩个,一个装神,一个装傻,一起糊弄人。乡下人也真够蠢的,竟然也有人敢相信她们。

胡师娘正要赶走老太太,老太太却变戏法似地举出一个录音机来,苦着脸对胡师娘说:“妈妈,机子坏了。”胡师娘脸色大变,也顾不得钉吴宝的钉子了,赶紧推着老娘往黑布后面去,老娘偏不肯走,说:“这里好玩,你不让我玩?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玩。”大家都在发愣,还是我和裘雪梅眼明手快,我们俩同时一个箭步抢上前去,裘雪梅扯住了胡师娘,我呢,则立了大功,从胡师娘的老娘手里夺过那个录音机,按了两下,录音机并没有坏,大仙的声音就从录音机里传出来了:“张宝志,你去就好好地去了,还回来折腾什么,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了,走吧,走吧——”

老太太“嘿嘿”地笑了,说:“妈,我骗你的,机子没有坏,你听,它还会说话呢。”胡师娘气急败坏地说:“各位乡亲,我今天感冒了,有病的嗓子是不能代大仙说话,所以我才借用了录音机,其实我真的能替大仙说话,你们不相信,我就表演给你们看。”她把录音机关了,让一个助手拿走,掀开黑布让大家看清楚后面再也没有东西藏着了,然后她又跪到泥像前,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开始浑身发抖,一个男人的声音果然从她的嗓子里发出来了:“张宝志,我就不相信对付不了你,你要的东西都已经给了你,你还不肯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但是更多的群众不满意了,他们说,今天的戏不好看,假戏戳穿了。开始渐渐地散去。乘着混乱,吴宝的女人和丽丽一起替吴宝解开绳子,搀着吴宝走出去。吴宝高兴地摸着丽丽的头说:“媛媛,你回来啦,你妈想你想得好苦啊。”吴宝女人对丽丽说:“以后爸爸喊你媛媛,你就答应他。”丽丽懂事地点头说:“妈,我知道了。”

高潮还没有到,戏就结束了,我觉得很没趣,裘雪梅也觉得没有发挥出他的水平,所以当群众扫了兴渐渐散去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走。不过我们留下来到底要干什么,我和裘雪梅都不知道,只是觉得在一大群群众中,我们是两个人物,我们不应该和群众一起撤离。

我听到胡师娘的老娘对胡师娘说:“妈,药煎好了,我端过来给你喝吧。”胡师娘说:“不行,煎药不能移地方喝,在哪里煎就要在哪里喝。”转身就往灶间里去,她倒比我这个中医世家的人还懂中医的规矩。我奇怪了,说:“你也要喝药吗?”胡师娘轻蔑地看了我一眼,爱理不理地说:“你懂什么,大仙感冒了,我是替大仙喝的。”她的话完全自相矛盾,刚才说自己感冒了,不能替大仙说话,现在又说大仙感冒了,要替大仙喝药,这种漏洞百出的话竟然有那么多人相信,我想不通,现在的人怎么这么好哄。胡师娘的老娘看到胡师娘进灶间去喝药了,赶紧跟我们说:“你们别听她的,大仙不是我爹。”我正要跟她再纠缠几句,从她嘴里探出更多的实情,忽然就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一回头,看到是裘幸福在拍我。我说:“裘支书,你怎么才来?”裘幸福面孔通通红,嘴里喷着酒气,横着眼睛向四周看了看,说:“你们耸人听闻,哪里出人命了?”我急了说:“是有的,可是刚刚散了。”裘雪梅冷哼了一声:“等支书姗姗来迟,几条人命都丢掉了。”裘幸福说:“在哪里呢,我倒要看看,人命在哪里?”裘雪梅说:“有人替你处理了,当然就没出人命啦,你这个现成支书不就是这么当的吗?”裘幸福生气了,攻击裘雪梅说:“要是你能处理得了人命关天的事,干脆重新让你当支书得了。”想想还是气不过,又说:“就算给你当,你当得来吗?你知道当支书最重要的是什么吗?就是让老百姓富起来——”裘雪梅说:“我怎么没有,我怎么没有,这么多年,我办了一厂又一厂——”裘幸福说:“你是办了一厂又一厂,可你的厂是张公养鸟,越养越小。”裘幸福揭了裘雪梅的伤疤,裘雪梅不吭声了,裘幸福乘机贩卖他的富裕经,他说刚才他正在和人谈判一个大项目。当然我们都知道,裘幸福所说的谈判,就是喝酒,说得好听一点,是边工作边喝酒。他上任以后,吸取了裘雪梅的教训,开始试验“面孔红通通,年终好分红”这句话到底有没有道理。现在他告诉我们,他要在后窑村建一个生态农林大世界,以种植中草药和瓜果蔬菜为主,既有实用性,又有观赏性,还美化环境。我是个容易心动的人,自然被裘幸福的美丽图画吸引了,不由就想起了往事,想起当年马莉在我家的自留地种中草药,被大家不理解,这么一晃,竟然一二十年都过去了,但在我眼前晃过的马莉,还是当年那个伶牙俐齿凶巴巴的小丫头。

裘幸福说了一大堆生态农林大世界的未来美景,但最后我们才知道他的谈判并没有成功,人家不满意后窑的大环境,走了。裘幸福酒也白喝了,他心情不好,最后又把失败的怨气归结到我和裘雪梅身上,说我们以区区小事影响了他的头等大事。幸亏还有几个没有及时走掉的群众为我们作证,我们一起添枝加叶把胡师娘的行为丢给了裘幸福。

裘幸福两眼瞪得滚圆,还撸起了袖管。我知道,现在好了,他对我们的怨气,转到胡师娘身上去了。果然,裘幸福大喝一声:“胡师娘,滚出来!”胡师娘乖乖地滚出来了,在充满阳刚之气的裘幸福面前,她全没了那股神气,身上的阴气也减弱了。裘幸福也不多说话,一只手朝胡师娘一伸,我们都还没有明白他要干什么,胡师娘倒已经知道了,她说:“裘支书,我今天还没有开张呢,拿什么交你的罚款?”裘幸福说:“你不是有大仙吗,你没有钱,叫大仙替你罚罢。”胡师娘阴险地说:“裘支书,什么人都敢得罪,可不敢得罪大仙哪。”裘幸福说:“胡师娘,你在我面前还敢说迷信?你活得不耐烦恼了?”胡师娘表面上唯唯诺诺,但嘴里说的话还是很凶险:“裘支书,你真是虎胆英雄,连大仙都敢惹,不怕大仙找你?”裘幸福百无禁忌,扯着嗓子喊道:“大仙?好啊,你叫他来找我好了,我正等着和他谈个判呢!”说了还不过瘾,又补充道:“对了,麻烦你告诉他,我住在后窑村第四村民小组,桃花湾九号,叫他别找错了人家。”

裘幸福这话说坏了。不久以后,他家就出了事情,他爷爷裘二海碰上了大麻烦。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从胡师娘那儿回来后,我们村的一些群众都跟着裘雪梅和我进了我们的院子,院子里热闹起来,好久都没有这样的现象了。大家就着胡师娘的事情议论了一番,得出的意见是一致的,村里没有医生,胡师娘当然生意好,所以还是得想办法请医生来。话说到这儿,就有人开始朝我看了,我赶紧逃开,裘雪梅一把拉住我,骂我说:“万泉和,你真是个不负责任的东西。”我说:“裘雪梅,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他们自己要找胡师娘,我又没有叫他们去。”裘雪梅说:“你是明知故说,你明明知道我们没有办法,城里的大医院,我们看不起——”一个群众说:“开个阑尾炎,白种一年田。”另一个群众说:“救护车一响,老母猪白养。”我没想到他们一字不识当扁担,却学会了这么多的顺口溜。裘雪梅也乘热打铁说:“镇上的小医院呢,像屠宰场,医生护士像屠夫——”又一个群众说:“上次一个护士把针打到我裤子口袋里去了。”我也忍不住说话了:“大医院贵死人,小医院马虎死人,胡师娘钉死人,反正是个死人。”裘雪梅说:“你能够救人你不救,胡师娘是图财害命,你是不图财也害命。”我赶紧说:“你想让我当医生啊?可从前你是最反对我当医生的。”裘雪梅被我问住了,愣了半天,才说:“你,你好歹也比胡师娘强些吧。”裘雪梅真不会说话,这话说得好勉强,我听了心里就不高兴,我说:“我只好歹比胡师娘强一点点,你们另请高明吧。”裘雪梅又说:“现在暂时没请到高明,你就先将就一下,先将诊所开出来,就拉住了许多跑到胡师娘那里去受害的群众。”我听了又觉得不高兴,什么叫将就一下,裘雪梅还是不会说话。但说实在话,我心里又动摇了。你们早就看出来,我这个人,就是耳朵根子太软。要是换了以往,我保不住已经答应裘雪梅了,不过现在和以往有所不同,现在我是有工作的人,我不想丢了我的工作,我对裘雪梅说:“我明天要上班。”裘雪梅奇怪地看了看我,又奇怪地一笑,说:“那你这两天怎么没上班呢?”我说:“前一阵我们加班,厂长说我们辛苦了,给我们放几天假,工资照发。”裘雪梅说:“还工资呢,还放假呢,你们厂都放了羊了。”我以为他心里不平衡攻击我们厂,我不跟他计较,如果我跟他换一个位置,他在厂里上班拿工资,我在家里一无所获,我也会不平衡的。但是他怎么就忘了,我的工作还是他给我介绍的呢。我也攻击他说:“裘雪梅,当初你要是不介绍我去,你自己去,今天就轮到我眼红你了。”裘雪梅说:“眼红你什么,眼红你生产假药害人啊?”他已经不再冷笑,脸色严厉起来,又像从前他当支书那时的样子,他严厉地说:“万泉和,人家没有找你的麻烦,算你命大,你们厂长生产假药,害了人家性命,枪毙了。”

我一听,吓得就哆嗦起来,哆嗦了片刻,才想到不能光听裘雪梅一家之言,得去看个究竟,拔腿想走。裘雪梅说:“你想快点的话,借我家的自行车吧。”我听出了他的幸灾乐祸,但为了快点知道厂里的真实情况,我还是骑了裘雪梅家的自行车往厂里去了。

其实你们都知道裘雪梅说的是真的,其实你们可能早就预感到我们的药厂有问题,但是我不知道,我没有感觉,我这个人,反应天生要比别人慢一点,这是没办法的事。

最后我才知道,揭发我们厂生产假肝药的是其实就是我自己。虽然不是我亲自揭发,但那天我把有关秘方的疑团扔给了涂医生,你想涂医生是什么角色,当时他就起了怀疑,后来他又利用我弄到了一点药液,送去有关部门检验,于是就真相大白了。我们非法生产的特肝灵,只是用了一点价格低廉的板兰根和少量金银花加上色素再用臭河浜里的水混合出来的。白善花有意宣扬她得到了我爹的祖传秘方,让许多人对他们的假药信以为真。你看这事情绕去绕去又绕到我身上。我这个人命中注定是个是非之人,但好事情总轮不到我,坏事情又总是少不掉我。我不知道有关方面怎么没来找我,难道他们已经了解到我也是受害者,或者他们觉得我不能算个人物?

裘雪梅说出了事实的真相,但其中有一点却不是事实,那就是关于厂长的事情。他说厂长被抓起来枪毙了,其实根本就没有,厂长和他的老婆白善花一起携巨款逃走了。到底他们携了多少款,老百姓中说法不一,相差甚大,但即使是他们传说中的最小的数字,也能把我吓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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