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祖传秘方在哪里(2)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4:00:15

后来时间长了,当我已经不是新人的时候,我渐渐发现,我的同事原来很喜欢说话的,只是她们不说厂里的事情,她们只说厂外的事情,只说与厂无关的事情,于是,在我们渐渐熟悉以后,有一件事情就成了她们某在一段时间里的中心议题,那就是我的婚姻问题。她们闲操萝卜淡操心地议论我的终身大事,议着议着她们就生起气来,最后矛头一致指向了我,批评我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关心,说我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我觉得她们个个都是万里梅的姐姐妹妹,一谈及这个问题,她们都目光炯炯,抛却了自己的一切烦恼。我忍不住说:“你们很像我们后窑村的万里梅。”我又说:“万里梅有严重的肝病,可这么多年,她对我的婚姻比对自己的肝还关心。”那时候我一点都不知道,我这话一说出来,我的机会立刻就来到了,因为立刻就有人说:“肝病吗?你向老板要一点药给她试试。”可她的话音刚落,她的脸就立刻变得煞白,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手起声落,旁边所有的人,顿时都哑巴了。

从此这个妇女就再也没有来上过班。倒是让我知道了我们厂是生产肝药的,后来我还知道了这种药的药名叫特肝灵,除了药液,还有冲剂,都是治肝病的特效药,据说销路非常好,常常供不应求,所以我们也常常加班。我加班的时候,曲文金裘金才他们会替我照顾我爹,我爹现在身体也好多了,能吃能站,还能撑着拐杖自己挪到院子去晒太阳,就差不会说话了。有时候我休息,碰到曲文金裘金才他们也有空闲,我们就在院子里聊聊天,他们很想听我说说我们厂的事情,可是我像我的同事们一样,咬紧牙关,不会告诉他们的。有一次曲文金疑惑地跟我说:“你进的戏保密厂吗?”她这一问,倒把我吓出一身冷汗,事后想想,也颇费思量,一个生产药品的厂,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地保密呢?这个问题在我心里结下了一个死结,而且越结越大,结得我都透不过气来,我试图解开它,但我不知道怎么去解。

不久我又发现一个比较特殊的情况,我们厂换员工换得特别勤,一般的工人都不会做过半年就走了,不是这个原因,就是那个原因,到时候总会有办法叫你走,再小心谨慎的人,也会有意想不到的问题被抓住。到了我进厂快半年的时候,我正担忧会不会也像别人一样被开除,果然有一天厂长来找我了,跟我说:“你进厂有半年了吧?”我心里一沉,赶紧说:“还没到,还差十几天呢。”厂长说:“你不用紧张,我不会叫你走的,你是裘雪梅介绍来的人,虽然裘雪梅不当支书了,但他从前对我有恩,我答应报答他的。”我放了点心,厂长又说:“其实从你进来那天,我就开始考察你了。”我心里又是一惊,背上觉得寒丝丝的。厂长笑道:“我考察了你半年,觉得你是可以信赖的。”我大觉意外,受宠若惊地说:“其实厂长,我也没有做什么。”厂长说:“在我们厂工作,关键不在于做什么,关键在于不做什么,现在看起来,不应该做什么你都很清楚,你比那些多嘴多舌的女人明白多了,这就是我要的标准。”我不敢吭声,但心里很慌乱,好像做了贼似的。厂长又说:“所以裘雪梅对你的介绍是准确的。”我想问问裘雪梅说了我什么,但是我知道这个厂长不喜欢别人多嘴,我就压住了在肚子里乱跳的好奇心,没有问,结果厂长自己说了出来:“裘雪梅说你有点笨。”这下我有点急了,一急就沉不住气,闭不住嘴了,我说:“我其实也不算太笨。”厂长说:“可是笨的人才正中我的下怀,我就喜欢笨的人。”我赶紧说:“是吗是吗,那我确实是个很笨的人。”厂长高兴得大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说:“厂里决定提你当项目经理。”我不知道“项目经理”是什么,又不敢多问,我闭紧了嘴巴,看厂长满意地点头,我偷偷地想,说我笨,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笨呢。

当了项目经理,我就不在三车间灌药了,而是坐上厂里装货的卡车,和司机一起去送货。根据厂长告诉我的意思,我琢磨出来,我的工作,说得好听是陪在司机身边,说得不好听是押在司机身边。但我不太清楚这“押”是什么意思,难道厂长怕他开着一卡车的药逃走吗?我们从厂里一直开到南州市,头一次我以为是开到某个药店或者某个医院去,结果发现卡车开到了一个仓库,早有人在那里等候,见车来了,也不跟司机说话,也不跟我说话,就挥挥手挥来几个壮汉,把卡车上的货御下来,再抬到仓库里,抬完后,拿一张单子交到我手上,就挥挥手让我们走了。我才知道“项目经理”就是押运员的意思。

有一天我们下了货,司机说他在城里有点事情要办,不想我跟着,叫我过两个小时到什么地方上车。我没事可干,顺便在南州城里转了转,没想到没走出几步,就发现前边不远处是同方医院,也就是原来我陪万里梅来看过肝病的第六医院,现在改名叫同方医院了。我看到医院门口是门庭若市,还有很大的广告牌,写的是病肝专科,写着从哪里哪里请来了什么什么样的肝病老专家,但最醒目的三个大字并不是老专家的名字,而是一个药名:特肝灵。

我觉得这个药名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定了心仔细想一想,脑袋里豁地一亮,恨得就一拍自己脑袋,我怎么这么蠢,特肝灵,这不就我们厂生产的药吗?我兴奋得失声喊了起来:“是我们厂的,是我们厂的——”旁边的人冷眼看着我,都离我远远的,以为我是个骗子呢。

我兴奋之余,冷静下来想了想,才明白我们厂长为什么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原来厂长真是在做保密工作,怕别人偷去了秘方。我坐车回到厂里,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我本来应该往外走了,可又觉得心里的高兴还弥漫着不肯离去,我想我是不是应该把好消息告诉厂长,就朝厂部办公室那边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想到厂长不喜欢我们多嘴,所以我就犹豫了,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去了。正在这时候,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厂部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虽然背对着我,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对,你们猜对了,肯定是个女的,如果不是个女的,我不会这么激动,而且她肯定跟我有点关系,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兴奋,你们猜她是谁呢?刘玉?马莉?不对,你们猜错了,不是刘玉,更不是马莉,她是柳二月。

我一激动,扯起嗓子大声喊:“二月,二月!”柳二月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又喊:“柳二月,柳二月!”她仍然不理我,我有点伤心,虽然我们现在分开了,但毕竟我们恩爱过一阵子,在一口锅里吃过饭,在一张床上做过梦,现在怎么弄得跟仇人似的,喊她她都不肯理我?我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忽然才想起来,她不叫柳二月呀,柳二月是那个被屠夫捅死了的倒霉女人呀。你对着一个不是柳二月的人喊她柳二月,她当然不会理睬你。我一边埋怨自己蠢一边拔腿要追过去。刚跑出两步,就见我们厂长从办公室出来,挡住了我,说:“万泉和,你干什么呢,在厂里大喊大叫的。”我说:“我看到柳二月了,我看到柳二月了!”厂长皱了皱目,说:“谁是柳二月,我们厂里有柳二月这个人吗?”我才又清醒过来,赶紧说:“不对不对,我看见不是柳二月了。”厂长朝我瞪了瞪眼睛,说:“你把我当猴子耍啊,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我早已经知道自己说得不对,赶紧再解释清楚:“我看到一个女人,是我的女人——”厂长说:“她叫柳二月吗?”我说:“她不叫柳二月。”我看到厂长的脸上开始有了笑意,当然那是嘲笑的意思,果然,厂长笑着说:“那她叫什么?你的女人你不知道她叫什么吗?”我张口结舌,愣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厂长就替我说了:“想泡女人也不是这么个泡法,改天我教教你。”我的妈,厂长以为我想勾引假柳二月呢。

厂长走了后,我狼狈地站在厂办公室门前那片空地上,我觉得自己像一头饿狼,又像一头蠢驴,总之我在心里把自己臭骂一顿,明明是我的女人,我却连喊她一声都不行,你们说世界上有我这么窝囊的人吗。

我站得腿都麻木了,天也黑了,厂子里负责看门的老头过来跟我说:“万泉和,都说你傻,你这傻胆子也太大了,人家那是厂长的老婆,叫白善花,你要叫她柳二月,还说是你的女人,你吃了豹子胆了?厂长没叫你滚,算你运气大了。”

我这才蒙头蒙脑地出了厂门,开始有点迷糊,后来还是辨靖了方向,踏上了回家的路程。一路上我就听到桑树地里一阵又一阵的“沙沙沙”的声响,响得我背上一阵一阵起鸡皮疙瘩,颈脖子里也凉嗖嗖的。我虽然一向对别人的迷信思想嗤之以鼻,但我知道自己也有同样严重的迷信思想,更何况,除了怕鬼之外,我还恰到好处地想起了背娘舅。虽然这些年农村的经济形势好转多了,背娘舅的事情越来越少,但越来越少不等于就一个没有。再说我们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我在药厂工作,以为我赚了大钱,他们瞎议论倒没事,万一被背娘舅听到了,今天晚上来找我,可正是大好时机。我从恶鬼想到背娘舅,又从背娘舅想到恶鬼,想着想着,那东西还真出来了,它不是在我的背后裘击我,却不远不近地在我前面守着我,天已经擦黑,我看不清它是个什么东西,硬着头皮往前走,它也不动,走到快跟前了,才发现是个人,再往前凑近了看,才认出是吴宝。吴宝蓬头垢面,目光散乱,根本就没有认出我来,我上前跟他打招呼。他愣了半天,才想起我,说:“是万医生。”我说:“吴宝你到哪里去?”吴宝说:“我找我家女人。”吴宝的女人常常犯病,隔三差五就跑出去,也不跟家里人说一声,有时候出去一两天就回来了,有时候几天也不见个人影子,最长的一次,过了一个多月才回来。每次她走了,吴宝就到处寻找,大家都劝吴宝算了,一个疯子,你找回来也没有用了。可吴宝不听,他已经习惯了四处寻找的生活,哪一阵女人在家呆着不走,吴宝反而会觉得丢失了什么,无处着落,不知道怎么过日子了。

我很想帮助吴宝,可是我无法帮助他,我要走了,又有些于心不忍,回头再看一眼吴宝,看到黑暗中吴宝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把我吓坏了,脚晃踉跄地逃走了。

看门老头说得不错,我的运气真好,厂长没有开除我。第二天我仍然来上班,第三天我也仍然来上班。我琢磨着看门老头的话,心里也颇奇怪,厂长对我怎么就那么好呢,如果他知道白善花跟我有一过段夫妻生活,他还会对我这么好吗?我想不明白,就不去想它了。这一点你们都了解我,我这个人比较懒,不喜欢动脑子,能不想的事情就尽量不去想它。

虽然有柳二月和白善花这样的事情,但毕竟都是过去了的事情,我不太当回事。我还特意到万里梅家去了一趟,告诉她有一种治肝的特效药,就是我们的特肝灵,效果特别好,我建议她到第六医院去配一点来吃。万里梅纠正我说:“万医生,那里已经不叫第六医院,叫同方医院了。”我听出来,万里梅已经去过了,我说:“你吃过我们的特效药吗?”万里梅笑眯眯地捧出一些药来,我一看,不正是我们厂生产的吗。万里梅又拿出同方医院的化验单,我一看,从前化验单上的(+),现在大部分都变成了(-),我心里一激动,忍不住骄傲地说:“我们厂有秘方的,我们厂有秘方的。”万里梅和她的公公婆婆都感激而又崇拜地看着我。万里梅说:“万医生,我早就想来谢谢你了。”我说:“怎么谢我呢?你是在同方医院看好的,你虽然吃了我们的药,但要谢也应该谢我们厂长呀。”万里梅说:“万医生你就别客气了,大家都知道是你拿家里的祖传秘方给了厂长。”

这下子我又懵倒了。

我觉得我不能再偷懒,该想的事情得仔细想一想了。结果我想得头都痛了,终于在我的混乱的思想里整理出一条清晰的路来:假柳二月为了偷我爹的祖传秘方,和我做了假夫妻,最后她到底偷走了我爹的秘方,交给她的男人、也就是我们的厂长,最后他们生产出了治疗肝病的特效药。

但是我爹哪来的祖传秘方呢,我爹根本就没有祖传秘方呀。假柳二月溜走后我曾经仔细检查了家里的东西,只丢失了一本《黄帝内经》,难道那本《黄帝内经》就是祖传秘方?那也太好笑了。《黄帝内经》是一本书,正式出版的,那就是公开的,算不上秘方。我带着这些疑问去问我爹,我爹瞧不起我,不搭理我,我又去问裘金才和曲文金,他们不来回答我的疑问,倒一叠连声地嚷了起来,尤其是曲文金,刁着个舌头不停地说:“万医心,李气鬼(吃亏)了,万医心,李气大鬼了!”裘金才顺着他家媳妇的口气更进一步说:“万医生,你应该跟厂长提出来分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拿死工资。”我开始还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朝他看了看,他给我解释说:“你这是技术入股。”倒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他也懂技术入股了。

我被裘金才的技术入股弄得心里痒痒的,但我心里的疑团仍然存在,而且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我爹明明没有秘方,为什么大家硬说我爹有秘方,如果假柳二月真的偷走了我爹的秘方,她又怎么会说出来,弄得大家都知道,她不是不打自招吗?

我真的头痛起来,到乡医院去看病,在医院门口我看到涂医生和他的女儿涂欢欢在吵嘴。涂欢欢现在在大城市里工作,难得回到乡下来一趟,涂医生还跟她吵架,他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像我这样当没得爸爸的苦恼。我走到他跟前他眼中也没有我,只听他唠唠叨叨地道:“一件衣服三千八,一件衣服三千八,你气死我,你气死我。”涂医生的女儿都已经嫁人了,女婿也不是穷人,他竟然还管女儿买衣服。涂欢欢不高兴地说:“是我自己的钱买的,我又没用你的钱。”涂医生大急说:“谁的钱不是钱啊?你这样大手大脚,我看见了心里不得过!涂”欢欢说:“那你就别看见,我又没有让你看见,是你自己要看的。”我听他们一闹,头也不痛了,忍不住“扑赤”一声笑了出来。涂医生恼了,说我:“万泉和,你笑个屁,没你的份。”原来他眼睛里还是有我的。我说:“涂医生,我是来看病的,听你们一吵,我倒没病了。”涂医生“呸”了我一声,说:“呸你个乌鸦嘴,难道我们是你的灵丹妙药?”他说到药,停顿了一下,问我:“万泉和,听说你开了一家药厂了,难怪好久不见你了?”我的妈,乡下的风气就是这样,村东头的羊放个屁,到了村西头就是原子弹爆炸了。我心里正考虑怎么向厂长提出分红的要求,涂医生这里已经把我当成厂长了。

涂医生见我愣着,直朝我撇嘴,说:“你就这么防我?你放心,我要饭也不会要到你厂里去。”我急了,说:“涂医生,你误会了,我没有开厂,我只是一个普通工人。”我急急忙忙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包括假柳二月的来与去、包括我爹的根本不存在的秘方等等等等,都向涂医生一是一二是二地说了,涂医生倒是耐心地听进去了,他真是难得对我如此讲礼貌的,中间甚至都没有打断过我,只问了我一句,你爹真的没有秘方?我红口白牙赌咒发誓后,他就点了点头,继续听我说。说到后来,我觉得涂医生的眼睛老是盯着我的嘴角,我怀疑可能我的嘴边有什么东西,我用手擦了一下,涂医生说:“不用擦,没有什么。”我说:“涂医生,你相信我说的话吗?”却眼见着涂医生心情沉重起来,他继续盯着我的嘴角,答非所问地说:“噢,原来是这样。”可我却不知道涂医生说的“原来是这样”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从涂医生这里仍然没有得到答案,但我轻松多了,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把我心里的疑团扔到涂医生心里去了。涂医生不是一个容易接受别人的困难的人,但现在我把我的困难扔给他了。

我轻轻松松地回去了,头一点也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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