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祖传秘方在哪里(1)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4:00:00

前次裘奋斗输了官司的时候,有没有咬牙切齿地说过“走着瞧”之类的话,这我不知道。但我想,以裘奋斗的性格,他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他一定会继续盯住万小三子、盯垮万小三子、盯死万小三子。而万小三在这样的时候,应该倍加小心才对。但万小三子毕竟只是一个初中生,思想境界和处世水平明显比不过人家,他一下子就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狂妄起来,只不过赢了一场小小的官司,他就以为天下任何事情,只要有钱就能摆平。因为他在和裘奋斗斗输赢的过程中,尝到了摆平的甜头,以后他还要继续尝下去。据说后来万小三子发展到胆大妄为,甚至有点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了。不过这些事情我并不知道,别说我了,连曲文金裘金才也都不知道,裘雪梅也许听到一点风声,但他不好多说,毕竟万小三子是他的女婿,而且是一个因为有了钱就更加气壮如牛的女婿,他能说什么?更何况,裘雪梅现在已渐渐地失去了早年的风采,虽然他身上仍然散发出阴险的老谋深算的气息,但这种气息已经吓唬不到人了,他开始老去了,曾经红红火火的后窑村的村办企业也开始跟着裘雪梅的年龄一起走了下坡路,基本上是日落西山的状态了,而这时候的万小三子正是蒸蒸日上的万小三子,他见到老丈人裘雪梅,总是笑哈哈地拍着他的肩,称兄道弟,还给他派红塔山香烟。

但有一个人始终关注着万小三子,你们已经猜到了,他就是裘奋斗。

裘奋斗是一个律师,但后来他几乎成了一个私家侦探,没有人雇他,他自己雇了自己去侦察万小三子的问题。万小三子的问题,就跟万小三子的自我感觉“分分钟”一样多,万小三子觉得,只要有钱,分分钟都能解决难题。而裘奋斗呢,只要有决心,分分钟都能抓到万小三子的问题。最后裘奋斗终于抓够了万小三子的问题,打出了一记重拳。

其实,此时的万小三子,已经不堪一击,就算裘奋斗不击,万小三子也会倒下去,但在关键的时候恰好被裘奋斗猛击了一下。裘奋斗以为是他击倒了万小三子,终于吐出了一口又长又恶的气。

万小三子的情况套用麻将桌上的一句话就是,辛辛苦苦大半天,一夜回到解放前。万小三子当然不止辛苦了大半天,从他去东北跑塑料粒子算起,他已经辛苦了十多年了,也照样一夜回到解放前。最难过和最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是曲文金和裘雪梅,他们把这件事情放在手心里掂来掂去,最后还是觉得裘奋斗太过份了。先前的一次打官司,虽然万小三子让裘大律师丢了脸,但丢了脸好找回来,丢了钱可不容易再挣回来。再说了,那也是因为裘奋斗记小时候的仇,找上门去纠缠万小三子的,责任也不全在万小三子。裘奋斗就因为那次丢了点脸,竟然让万小三子倾家荡产,使得裘奋斗的亲爹亲妈,想起这个儿子,都觉得他像条狼。

倒是万小三子自己想得开,他从城里回来了,大家到我们院子里来看落难英雄。万小三子表现得非常好,真像个英雄,他豪气万丈地劝慰丈人丈母娘说:“多大个事,不就是钱嘛,钱是什么,钱不就是一张纸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但曲文金和裘雪梅并不认为这是件小事,尤其是曲文金,双目乱晃,胆战心惊,好像在等待着更大的事情发生。万小三子知道他们担心什么,他安慰他们说:“裘奋斗以为是他扳倒了我,其实哪里是他,我的倒跟他是没有关系的,他想扳我是扳不倒的,是我自己气数到了才倒的。”他能这样想,曲文金和裘雪梅多少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确实很害怕万小三子再咬牙切齿地去对付裘奋斗,那就冤冤相报没个完了。

万小三子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人,他是白手起家,现在又回到从前,他又可以重新开始,只不过是给自己增添了一份人生经历而已。万小三子并没有觉得自己遭遇了灭顶之灾,但他觉得在整个事件中他最对不起一个人,这个人是谁?你们能猜到吗,这个人就是我。等大家散了以后,他推心置腹地跟我说:“万医生,你别拿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我本来就是个脱底棺材,你了解我的,倒下去,我再站起来,站起来,我还会倒下去,倒下去,我又站起来,我倒的时候,你别看轰轰烈烈,对我来说,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而已。但我非常对不住你,我倒了,我们的万氏医院就开不下去了,你这医生也就做不下去了。”我赶紧说:“我没事,我没事,我当不当医生都是一样的。”万小三子说:“对你来说是一样的,对我来说可不一样,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我手里还抓着一批没有来得及倒腾出去的药,算我送给你的最后一笔心意吧。”我想说,你这点心意,也帮不了我多久,但我没有说出来,我不想拂了万小三子的好意,我收下了他的最后一笔心意,这笔心意让我的医生生涯多维持了两个月。

当时我也不知道万小三子的药是从哪里来的,就不客气地收下了。我这个人你们知道是没有什么政治头脑的,也没有什么经济头脑,更没有什么法律头脑。事后我才知道,万小三子出事,就是因为他采取非法手段买卖药品,从中谋取暴利,裘奋斗也正是从这里打开了缺口,搞倒了万小三子。我拿了他的药,没有出事,也算是我的大幸了。但万小三子明明是搞建筑的,怎么会去倒卖药品呢?这事情说起来又和我有关。当初他衣锦还乡,为了开办万氏医院,他开始接触买卖药品的事情,天生长了一颗经商脑袋的万小三子,立刻从中嗅出了商机,开始了他的“两手抓”,一手继续抓建筑,一手抓药品买卖,一直忙到最后跌倒。这些年许多事情环环相扣,周而复始,因果报应,让我想起来就觉得心里寒丝丝的。

万小三子彻底地跌倒了,我也再一次结束了我的医生生涯。说实在,这些年来,我这个医生当得并不顺利,也不理想,更没有水平,但是时势造英雄,是时代和个人的综合力量一次次把我推到医生的岗位上,又一次次地把我掀下来。

现在我又一次被掀翻在地。这没有什么,农民本来就是在地上的,农民不在地上,那倒是不正常了。我当医生是件不正常的事情,现在我正常了,难道不好吗。虽然有不少人替我惋惜,但我自己想得通,我向万小三子学习,万小三子倾家荡产都当是蚊子叮一口,我不当医生算什么呢,至多只能算是一片树叶砸在头上吧。所以,这医生,不当就不当吧。

不当医生,我就没有了直接的经济收入,但我家还有地,我只要把自家的地种好,全家人也饿不着了,何况像我们这样的贫困户,村里肯定会照顾我们。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下台后不久,裘雪梅就安排我进了后窑村的村办企业,这是一家食品厂,做饼干。这个食品厂的前身,就是早年靠万小三子从东北倒腾来的塑料粒子发展起来的塑料用品厂,后来裘雪梅学着别人转产,生产乳胶手套,乳胶手套生产过剩后,裘雪梅把老机器卖了,引进了新机器,改为生产纺织品,这一转两转的,把前面赚的钱全转没了,裘雪梅每一次都等于重新起家,他仍然信心十足,但后来纺织品又卖不出去了,裘雪梅又转了一次,那一次转产的时候,信心就差一点了。裘雪梅还说,转过这次我再也不转了,再转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可后来他还是又转了,又生产过小家电,又生产过长毛绒玩具等等,裘雪梅的精神气也在这一次次的转产中越转越低沉,越转越没落,转到最后,也就是现在,塑料厂变成了食品厂。如果要总结多年的经验教训,说出来,人家会奇怪,哪有塑料厂生产饼干的?这饼干人家敢吃吗?

看着其他村子都发展起来,我们后窑仍然落在贫困线下面,老百姓也都议论纷纷,他们怪裘雪梅不会当干部,人家都说,面孔红通通,年终好分红。可裘雪梅想不通,办厂为什么非要请人喝酒、给人塞红包?他就不信这个理。人家来谈生意,他也不摆宴席,人家来提货,他还跟人家斤斤计较,把客户都赶到别的地方去了,结果苦了后窑的老百姓。大家向他提意见,他还犟着脖子不服气,说:“我要是面孔红通通,你们就要骂我鱼肉百姓了。”大家却说,你鱼肉了百姓,百姓才有鱼肉吃。你们听听,这叫什么觉悟?裘雪梅说:“你们说得好听,我要是鱼肉你们,你们就要吃我的肉了。”乡下人确实就是这样的,前福村的一个面孔红通通的村长,把村办企业办得火红的,结果却被腰包鼓起来的老百姓告发,撤了职,气得中了风,醒过来后只会说三个字“王八蛋”。

不过话说回来,也幸亏裘雪梅这么多年不怕麻烦一次次地转产,使得我们后窑村的村办厂好歹还在办着。我进了村办厂,每天上下班可以领工资,加班还可以领加班费,我手头就灵活多了,再说我们家又没有什么大的开销,小哑巴要求也不高,只要喂饱他们就可以了,有条件的时候我就上街给他们买点肉吃。现在乡下条件比过去好多了,许多人家开始办各种各样的酒席,喜宴,寿宴,满月,丧宴,上学,毕业,家里有人外出回来是欢迎宴,或者有人要外出就是欢送宴,总之是争取一切的机会让大家吃一顿,你吃我我吃你,吃来吃去,还争相比阔,甚至摆丧宴吃豆腐饭也要比一比。这样一比,就把宴请的水平提高了许多。逢到有人请,我总是带上我爹和小哑巴,让他们饱餐一顿,可以管上一两个星期呢。开始大家还跟我很客气,可时间一长,他们看不惯我了,总是说我,万泉和,总是你吃我们,还要多带三张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到你?我总是说快了快了,其实我是应付他们的,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什么事情快了。

总之你们不要替我担心,我虽然不当医生了,但我家的情况并没有一落千丈,甚至还有了些起色,我爹的身体是一日好似一日,他能撑着拐杖走几步路了,他的手也能动了,能给小哑巴挟菜吃,他的眼皮越来越神奇,隔着好几米,都能听到他眼皮的眨巴声,他的脸色也越来越滋润,看着我爹的好精神,有人甚至跟我说,万泉和,你去照照镜子,你看上去比你爹都老了。我总是在想,说不定有一天我爹突然就恢复成了从前的我爹,但我不知道我爹如果恢复成从前的我爹,他还能不能当医生。除了我爹的身体正在朝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我们的小哑巴也一天天长大起来,很快他们就是劳动力了,而且现在他们越来越聪明,我教他们说话,一学就会,而且咬字又准确又清楚,有时候连我都怀疑起来,觉得他们太聪明了。可是只要我脸上露出一点点疑惑的神情,也就是说,当我刚一发现小哑巴聪明的时候,他们马上又笨起来了,又开始“阿爸阿爸”地乱叫,你怎么教他们说人话,他们都学不会了。他们以为这样我就不怀疑了,其实他们的这种举动,让我的怀疑日甚一日,只不过我没有露出声色给他们知道。他们到底还小,以为玩过了我,其实他们是还玩不过我的。最后要说的就是我了,我不当了医生,许多人认为我失落了,其实我不失落,如果一定要说有所失落的话,那我失落掉的只是负担,只是提心吊胆,我得到的是宁静太平和心安理得。

好日子正在向我们走来,可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小哑巴掉河里了,许多人围在岸上看,指指戳戳,哇啦哇啦,却没有人救他们,我爹站在一边嚎淘大哭,我怎么劝我爹也劝不住,我心里一急,就醒了。醒来我才发现真是我爹在哭,他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小哑巴的床,不出声地哭着。天刚蒙蒙亮,我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小哑巴床上空空的,他们所有的东西全部不在了,他们甚至还拿走了我和我爹的一些东西。我跳了起来,大声喊:“牛大虎!牛二虎!”可是没有人会答应我,倒是隔壁曲文金一家被我吵醒了。

天亮起来了,我在村里到处找小哑巴,一路喊着他们的名字,我觉得自己的声音象冬天的西北风,我甚至连村里的每一口水井都找过了,我头朝下,对着井底喊:“牛大虎!牛二虎!”回答我的只有我自己的声音,我的声音从井里绕了一圈又回上来的时候,产生了共鸣,使我听起来,觉得这声音颤抖着很厉害。曲文金裘金才他们帮我一起找小哑巴,他们有的跟着我走,有的分头去找,最后我们又都回来了,谁也没有找到小哑巴,我爹的没有声音的哭刺痛了我的心,但同时也提醒了我,我突然想到了我的梦,在我的梦里小哑巴是掉在河里的,虽然我们都知道反梦反梦,但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尝试着到河边去打捞小哑巴,我借来了长竹杆,在河里掏了又掏,我还让曲文金和裘金才也去借长竹杆帮我一起掏,裘雪梅说:“万泉和,你吓糊涂啦,你掏什么掏,小哑巴肯定不在河里。”我确实是吓糊涂了,我说:“可我梦见他们在河里。”裘雪梅说:“投河的人,或者不小心掉进河里的人,怎么会带上行李包裹呢,他们肯定是逃走了。”到底裘雪梅有经验,我听裘雪梅这么一说,才醒悟过来,我赶紧把好消息去告诉我爹,可我爹仍然哭个不停,我想我爹也许不是在哭小哑巴的死,他是在哭小哑巴的逃走。想到这里,我的五脏六腑都被气愤填满了,小哑巴真不是东西,是两头白眼狼,我和我爹对他们那么好,他们说逃走就逃走,还偷了我和我爹的东西逃走。我一气,就跑到刘玉她爹那里,问他要人,刘玉她爹说:“万医生,我早就告诉你,叫你小心刘玉。”我说:“你的意思,小哑巴逃走,是刘玉的主意?”刘玉的爹说:“那还用问。”我虽然能够接受刘玉她爹的判断,但我心里仍然想不通,我说:“既然要逃走,当初又把他们留下干什么呢?”刘玉的爹说:“当初他们两口子要出去打工,带着两个孩子不方便,现在他们把天下打下来了,当然要把孩子接过去,你以为你白得两个儿子?”我说:“可他们是哑巴,残疾人,刘玉会对他们好吗?”刘玉她爹说:“万医生,我说你会上当的,你又上当了吧,牛大虎牛二虎根本就不是哑巴,全是刘玉培养出来的坏种,装哑巴骗取你们的同情,你到底还是没有记住我提醒你的话。”我这才恍然大悟,事后诸葛亮地说:“我说呢,怎么有的时候我教他们说话,一教就会呢。”

和我们朝夕相处了几年的小哑巴彻底地从我们身边走掉了,我和爹重新回到了寂寞的日子里,本来我还以为我爹有朝一日就会开口说话了,但现在这个希望离我远去了,我爹不仅紧闭着嘴巴,他连眼皮都不肯眨巴了,就算偶而眨一下,也完全没有了以往那响亮的声音,这个家里只有靠我多说话,虽然我爹不回答我,甚至不愿意理睬我,但我得说话,要不然,家里就更冷清了。时间一长,我就养成了自言自语的毛病,对我爹说:“爹,这样好,我们还省点开销呢。”我又说:“爹,还是这样好,刘玉她早晚会把孩子偷回去,要是她再晚几年来,我们陪得更多亏得更大。”我还说:“爹,还是这样好,现在小哑巴还没有长大,还没有他们的娘那么聪明,他们只知道偷走你的收音机和我的茄克衫,要是等他们长大了,长得更聪明了,他们把你和我卖了我们都不知道呢。”可无论我说什么,我爹就不反应,我没辙了,就试着反过来说,说说小哑巴的好处,当然我是违心的,但是为了讨我爹的开心,我也只得违心了,我说:“唉,要是小哑巴还在多好,小哑巴虽然不是哑巴,是假哑巴,但有他们在,我们家就很热闹。”我爹终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我知道了我爹的毛病,就有了对症的药,我专拣小哑巴的好处说,有时候被曲文金和裘金才他们听到了,都觉得我很奇怪,以为我出了什么毛病,他们不知道是我爹出了毛病。

我以为小哑巴的逃走,已经是我家走到绝境的尽头了,哪知屋漏还遭连夜雨,不多久我的工作也成了问题,我们后窑村的食品厂因为销售过期食品被查封,最后终于资不抵债倒闭了,裘雪梅也被轰下台去。由前任支书裘二海的孙子裘幸福接替他担任了村支书。至此为止,裘雪梅已经担任后窑村支部书记十多年了,十多年里,他办了一厂又一厂,同时也赔了一厂又一厂,这跟裘雪梅的个性不无关系,裘雪梅自己不喜欢喝酒,就不肯面孔红通通,每天都回家吃点粗茶淡饭,结果年终就不好分红了。这分明是裘雪梅跟不上形势,可别人这么说他,他不服,还嘴硬说,什么叫形势,这叫形势?这种形势我宁可不要。结果他就白白忙活了十几年。他真是和他的儿子一样的倔。

裘雪梅下台那天,心情沮丧地回到院子里,可偏偏迎面就给我碰上了,我不忍心看到他下台的样子,想躲开,不料他却喊住了我,跟我说:“万泉和,别的没有什么遗憾,唯一的遗憾就是我在职期间没能把我们村的医疗诊所重新恢复起来。”我“咦”了一声,心里顿觉奇怪,裘雪梅一向是反对我当医生的,现在他居然说出当年万小三子说过的话,万小三子被裘奋斗整垮的时候,也是觉得最对不起我。他们翁婿两个,现在倒是心往一处想了。我赶紧拒绝说:“裘书记,我不当医生活得更自在,你看不出来吗?”裘雪梅说:“万泉和,你错了,我不是为你,从前我反对你当医生,现在我仍然反对你当医生,但是我反对你当医生,并不等于我反对村里建诊所。”裘雪梅又说:“我现在很惦记万小三子,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我说:“说不定哪一天他又大腹便便地回来给我们派烟了。”裘雪梅说:“我真希望他能够东山再起,派烟事小,我要求他帮我们把医疗站重新建起来。”我说:“裘书记,我们都知道你,这么多年办了一厂又一厂,做了一事又一事,是想给村里多挣点钱。”裘雪梅说:“可是我好心做不成好事,我落伍了。”裘雪梅还是个倔,明明是落伍了,但别人说他他不承认,只有他自己可以说自己。裘雪梅当支书比前任书记裘二海当然要好得多,但他毕竟也还是个土八路,死死抱紧怀里的鸟枪,不肯换炮,终于被时代抛弃了。只是等他认识到这一点,已经迟了。

裘雪梅虽然下台了,但他最后还是帮了我一把,他把我介绍到邻村的一家工厂工作,邻村的厂办得比我们村的厂兴旺,收入还高一些。虽然裘雪梅下了台,我却因祸得福,也就不再为裘雪梅下台沮丧了。

裘雪梅在给我做介绍的时候,关照过我,到了那边厂里,可千万别说自己有初中的水平,更不能说当过医生,而且也不要多嘴,因为这家厂只收没有文化的农民,文化越低越好,文盲还最受欢迎,你一多嘴,就会暴露出你的水平。我觉得不可思议,听说外面都已经到了“知本”时代了,他们怎么反而要文化低和没文化的人呢,我问裘雪梅,裘雪梅也搞不清楚,他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等我到了那边的厂里,才发现事实果真如此,厂里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文盲妇女,男人很少。厂长看到我时,似乎犹豫了一下,他问我:“是裘雪梅介绍你来的吗?你读过书吗?认得字吗?”我赶紧按照裘雪梅教的说:“我没有读过书,但我认得字,我认得自己的名字。”厂长一双尖利的眼睛对着我看半天,最后他大概被我傻乎乎的样子征服了,朝我点了点头,又问:“听说你还没有老婆呢?”我有点紧张,不知道他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裘雪梅事先也没有提醒我碰到这一类的问题我应该怎么回答,我愣住了,脸也涨得有点红,我以为厂长会发现我假冒的身份,不料厂长却满意地笑起来,我从他的笑意才明白过来,他大概觉得,一个人到这个年纪都没有老婆,看起来也不会聪明到哪里去,他可以放心地用我了。果然,厂长就派我的活了,厂长说:“你到三车间,到了车间,派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多问。”看我不明白的样子,他又补充一句:“祸从口出,听说过吗?”我当然听说过,刚想点头,但随即想起了裘雪梅的关照,赶紧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三车间是一个灌装车间,有一根粗大的管子从另一个车间通过来,通到我们这边的流水线上,又从无数根的小管子里流出来,我们的工作,就是将小管子里流出来的的液体装进一个个的瓶子里,这些黑乎乎的令人生疑的液体让我想起了往事,想起马莉自己配制的那些中药,那些中药曾经让我们放了一个又一个的响屁,那是我们最充满信心最快乐的时候,我们曾经以为响屁能够拯救一切,但最后的事实证明响屁拯救不了任何东西。现在我又看到了这种黑乎乎的液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是药,还是饮料,或者是什么化学原料,我想问问我的同事,可是裘雪梅和厂长的关照让我闭上了嘴,我的同事,那些不识字的农村妇女,她们更是一个一个的咬紧牙关,别说我问她们她们不会回答我,就是我拿铁橇来撬她们的嘴,她们也不说会出来的。凡有新人进来的那些日子,车间里只有机器的隆隆声和液体流出来的哗哗声,没有人说话的声音。

可我毕竟是个有文化有知识还当过医生的人,我有时候笨,有时候也不算太笨,做了几天工作,我就知道经过我的手灌装的是药液,但我还没有搞清楚这是什么药,是治什么病的,因为除了我们做灌装的第三车间,后面还有一个四车间,那里才是最后的一道关,就是给药瓶子配标签,再加外包装,我只有看到了四车间的情况,才能知道我们生产的是什么药。可我又不能在厂里乱跑,厂里的规章制度很严,不许我们离开自己的车间一步,所以在我亲手灌装了无数瓶药以后,我还没有知道我到底在干什么呢。

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事情很奇巧,命运把我扔来抛去,事情被我搞来搞去,怎么我总是跟医药有不解的缘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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