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有人在背后阴损我(2)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3:59:21

摩托车飞快地到了乡医院,正是下班的时间,还好医生和护士都被我们堵住了,没走得了。人抬到急救室的时候,还清醒着,眼睛也还睁得大大的,大家一直吊在嗓子眼上的心稍稍地放下了一点,医生护士态度并不好,一个硬呛呛地问:“什么病?”一个硬呛呛地答:“喝药。”那一个说:“又喝药?”这一个说:“他们喜欢喝罢。”那一个又说:“他们喜欢喝自己喝就是了,喝下去就别来找我们。”这一个说:“今天又要加班了。”他们就象在拉家常,既不着急,也不担心,我听了他们的对话,觉得心里怪不好受,觉得他们对一个生命垂危的人没有多少感情,可他们还在议论,这一个说:“喝药也会传染吧,今天这是第三个了。”那一个说:“嘿,他们就这样,明明不想死,偏要吓唬人,要是真想死,你不能躲起来喝?”我听了后又觉得挺理解他们的,在农村的医院工作就是这样,除了正常的看病,抢救自杀的人也成他们的日常工作,家常便饭了。在乡下农民自杀似乎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投河上吊,尤其是喝农药,当饮料似的,一点小事想不通,拿起来就喝,真是给医院增添了许多麻烦。

医生护士一边议论着,一边开始抢救吴媛媛。抢救的办法我知道,就是洗胃灌肠,把药水灌下去,吊她的胃,让她胃里难过,就把喝下去的农药全吐出来,只要毒性没有进到血液和心脏,人还有得救。可谁也没想到,人还清醒着的吴媛媛却紧咬牙关,坚决不松口,拒不接受洗胃灌肠。吴宝女人看到这情形,又“扑通”一声给我和裘雪梅跪下了,说:“裘书记,万医生,求求你们快去把吴宝找来,吴宝不来,我们家媛媛不肯洗胃。”还是吴宝的女人了解女儿,医生护士都在骂人,我们眼看无计可施,裘雪梅拉了我一把,说:“走,找吴宝去!”我们一路奔出来,两辆摩托车载着我们的街上乱冲乱撞,我们跑到文化站,问吴宝在哪里,文化站的人光是挤眉弄眼,坏笑,我急得说:“你们别卖关子了,吴宝的女儿喝药了,吴宝不到,她不肯洗胃。”文化站的人这才告诉了我们。我们按照他们的指点,去敲那个影剧院收票员家的门,开始里边没有声音,我在外面大喊吴宝,我说:“吴宝,我知道你在里边,你快出来,你家里出事了。”我还担心直接说了吴媛媛喝药会吓着他,所以只是含糊地说了一下,但吴宝仍然不出声,裘雪梅也厉声喊了起来:“吴宝,你给我出来!”我们又拼命敲门,大约过了几分钟,吴宝慢慢吞吞开了门出来了,看到我和裘雪梅,还恬不知耻地笑着说:“裘书记,你是后窑的书记,捉我的奸捉到街上来啦?这里不归你管呀。”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女人,脸上也是笑眯眯的。一向有风度讲道理的裘雪梅气得上前一把揪住吴宝的衣服,拖着他就走。吴宝说:“干什么干什么?你是派出所啊,派出所也不捉婚外恋。”裘雪梅脸色铁青地停下来,也放开了吴宝的衣襟,一字一句地跟他说:“吴宝,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你女儿喝药了,现在在乡医院,你不到,她就不肯接受抢救,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这句话,裘雪梅不再看吴宝一眼,转身就上了摩托车,我看到吴宝的眼色有些慌张起来,好像想问我什么,我也向裘雪梅学习,丢下冷冷的一眼,上了另一辆摩托车,跟裘雪梅走。吴宝在背后说:“嘿,是我老婆找你们的吧?想把我骗回——”但是他说了半句,就不吭声了,我们的摩托车发动起来,刚窜出去了一段,吴宝已经追上来了,他扯住裘雪梅的摩托车,把摩托车手和裘雪梅都拉了下来,自己开着车一下子就窜出去老远,很快就把我们扔在了后边。等我们赶到医院时,就看到吴宝跪倒在女儿面前,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女儿的嘴已经被撬开了,药水也灌了进去,也吐过了,但人却昏迷了,医生直摇头,吴宝的女人已经晕过去了,躺倒在地上,也没人来得及顾她了。

吴媛媛终因抢救太迟,没能救得过来。他们家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很长的时间里没有人知道,因为吴媛媛死后,吴宝的女人就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吴宝到她的娘家去找过,也没有找到,她彻底地失踪了。而吴宝自己,更不可能向别人提起这个话题,也没有人忍心去问他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就像一个谜,一直埋在大家的心里。

后来吴宝彻底地变了一个人,他不再花擦擦,也不再到处乱混,他离开了乡文化站,重新找了一份工件,省吃俭用,几年后把家里的房子重新翻造了,又去领养了一个三岁的女孩。做完这些事情,他把养女暂时寄养在哥哥家里,自己就出去寻找女人。吴宝在外面找了几年,最后到底把女人给找回来了,可是女人已经疯疯傻傻,老是叫养女“媛媛”,老是说:“我真恶,我从来不骂她的,那天她过生日我骂她干什么?”就像大家知道祥林嫂说:“我真傻,我以为冬天没有狼。”她自己也说,我像祥林嫂了。吴宝的女人是有点文化的,可怜的她,就因为年轻时没有听爸爸妈妈的话,死心塌地地跟了花擦擦的吴宝,不仅背井离乡,远嫁异地,结婚几十年吴宝脾性不改,她只能以泪洗面。后来有了女儿,她的人生总算有了光明和安慰,谁知最后连唯一的女儿也离开了她。她的一生也就此了结了。

吴宝带着她到处治病,她的病是个无底洞。吴宝是个能人,会挣钱,但他挣多少,就用多少,全部用在给女人看病上了。几年以后,他们的养女也长大了些,她很懂事,知道安慰妈妈,这使得吴宝女人的病情慢慢地有所好转,她开始点点滴滴把当年的事情说了出来。虽然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但听的人大概都听懂了。吴媛媛过生日那一天,吴宝回来了,还给女儿买了生日礼物,可后来忽然来了一个电话,吴宝就魂不守舍了,说有重要事情要走。吴媛媛说,我知道又是野女人找你了。吴宝说,你妈都不管我,你管我?吴媛媛威胁他说,今天你要是走,我就死给你看。吴宝还嘻皮笑脸说,你死了我再养一个。就真的走了,吴媛媛也就真的喝了农药,医生说得不错,喝药水的人有许多是不想死的,吴媛媛也不想死,所以她喝下农药后对妈妈说:“妈妈,你们要是不想我死,就赶快给我灌肥皂水。”她说的是“你们”,但当时她身边只有她妈妈一个人,应该说“你”,她却说“你们”,可见爸爸在她心目中的位子。

这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我还是回到现在吧。吴媛媛的死,本来跟我们万氏医院是没有关系的,即使我能够临危不乱,立刻实施抢救,吴媛媛也一样会咬紧牙关不让我给她洗胃,所以我救不了她,就和乡医院救不了她一样。

我们都没有犯错,但令我料想不到的事情却还是发生了。开始我还没有注意到什么,是小哑巴启发了我,以前病人比较多或者说我们的营业比较正常的时候,小哑巴是不干预我的医疗工作的,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对我们的病人他们基本不屑一顾,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小哑巴就守在了我们院门口,像两只呆头鹅,伸长了脖子朝来路上望,从早望到晚,一看到有病人来了,他们就兴奋地“阿爸阿爸”着冲上前去,一人一只手,拉住病人,然后又一路“阿爸阿爸”地叫唤着把病人拉进来。渐渐的,坐在院子里边的我,每天就像是等待小哑巴的信号,听到“阿爸阿爸”就知道来病人了,再渐渐的,“阿爸阿爸”的叫唤声越来越稀少,我开始还纳闷呢,怎么小哑巴的兴趣又过去了?后来才渐渐地发现,原来是我们的病人在减少,我坐在院子晒太阳的时间多起来。后来天气有点阴了,曲文金到前院来收衣服,看我还呆呆地坐在那里,她忽然既没头没脑又支支吾吾地问我:“万医心,小哑巴没心(生)病吧?”小哑巴好好的,吃得下睡得着,她这话又是从何问起的呢。我反问她:“你说哪个,牛大虎还是牛二虎?”结果曲文金说了一句更莫名其妙的话:“他们两个不都戏睡的医院丢掉的壮(床)吗?”我说:“是呀,怎么啦?”曲文金这话大概已经在肚子埋藏了好久,现在既然憋不住说开了头,就不再遮遮掩掩了,她刁着舌头激动地说:“万医心,我还戏告诉李吧,村里好多人都在讲,吴媛媛的死跟李有关系。”我以为他们怪我没有当时就抢救她,我有点急,也有点冤,我赶紧解释说:“曲文金,你那天也在场,你都看到的,吴媛媛不肯接受抢救,最后才——”曲文金说:“不戏说抢救的事情,戏说喝药水的事情,一个大姑良(娘),好日己还没开头呢,怎么忽然就走了绝路呢?”我说:“那我也不清楚,据说是气她爸爸——”曲文金说:“她气她爸爸也不戏一天两天了,再说了,要说气,应该吴宝的吕银(女人)更气,她怎么没有喝药水,反倒吕(女)儿喝了?”说到这儿,曲文金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和鬼鬼祟祟的神色,她还四下看了看,还压低了声音说:“万医心,那天晚上,她睡了那张壮(床)。”我一时没有明白,还问:“哪张床?”曲文金说:“就是李从医院里拖回来送给她家的那张壮(床),他们都说,那张壮(床)不干净。”她说出来的时候,浑身一颤,我听她说出来,也是浑身一颤,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我知道曲文金所说的“不干净”,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脏和不干净,而是一种迷信,说白了就是他们认为曾经有人死在这张床上,而且是冤死的,冤死的人鬼魂是不肯走的,要向下一个人索命,吴媛媛的命就被索去了。我虽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但我不服气,我说:“那我们家小哑巴睡的也是医院的床,怎么好好的呢?”曲文金说:“他们说,有的壮(床)干净,有的壮(床)不干净,他们还说李把干净的壮(床)给自己留下,把不干净的壮(床)送给了吴宝的吕(女)人。”我更不服气这种说法,我说:“天地良心,床都是一模一样的,我怎么知道哪张床干净哪张床不干净?”曲文金张了张口,却没有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但我看得出她还有话说,她不说话来,我心里更着急,我赶紧跟她说:“你说,你说。”曲文金下了下决心才说了出来:“他们说,他们说李小时候就是鬼眼,李能看得见——”她的话还是没有说完,但她的这半段话已经让我浑身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加上前面起的那一层,有两层鸡皮疙瘩盖在我身上,我浑身麻酥酥的,感觉脑袋都麻木了,鬼眼看得见什么?就是看得见鬼罢,再说得白一点,他们认为我看得见那张床上死过人,我看见那张床上有鬼盘据着不肯走,所以自己不用,送给了吴宝的女人。我觉得这太冤枉了,本来就是迷信的事情,本来就很荒唐,还被他们说得这么有板有眼,有根有据,还拿出我的“历史问题”加以证明,我一气之下追问曲文金:“谁这么瞎说八道?”曲文金说:“他们个个都在说,说得我也有点相信了。”我说:“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先说出来的?”曲文金说:“是胡喜(师)娘。”我说:“胡师娘?多年不见她个鬼影子了,她不是早就出去走江湖了么,怎么又回来了?”曲文金说:“我没有看见她,戏他们说她回奶了,吴宝的刁(爹)妈去请她,她到吴宝家一看,就看明白了。”我说:“曲文金,想不到你也会相信。”曲文金说:“我本来戏不相信的,可是他们越说越像真的了,还说胡喜(师)娘能够看见那个死鬼的样子,是个大肚比(皮)女人。”我说:“胡说,这床又不是妇产科的,是伤科的,是涂医生送给我的,怎么会有大肚子死在上面?”曲文金摇了摇头,噤若寒蝉。我自己话一出口,也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荒唐,我不是不相信迷信的吗,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以我这样的想法,如果胡师娘说床上的死鬼是个伤科病人,这说法不就成立了吗?我跟曲文金说:“难怪你也被弄糊涂了,就是我,被你们这么说来说去,脑子也乱了,也会犯错误。”一阵阴风吹进院子,连桑树地里的“沙沙”声也跟着进来了,曲文金打了个冷战,说:“我吓丝丝的,我进去了。”急急地逃进屋去。我心里还有许多话憋着,曲文金走了,我只得喊住小哑巴,我问他们:“牛大虎,牛二虎,你们说,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小哑巴相视一笑,笑得鬼鬼的,他们又把我拖到屋里,拍着那两张从乡医院拖回来的床,他们拍一拍,我的心就跳一跳,他们乐得又是比划又是“阿爸阿爸”,我知道他们在嘲笑我,害得我疑神疑鬼,差一点把那两床给扔了。但最后我没有扔掉那两张床,要是扔掉了床,小哑巴就挤到我的床上,他们天天晚上踢我的屁股踢我的腰,他们正在渐渐地长大,力气也渐渐地大起来,一脚踢上来,还真厉害呢。

虽然吴宝没有听信胡师娘的话来找我算账,可我心里却隐隐约约地结下了一个疙瘩,我自己怎么解也解不开这个疙瘩。有一天我出诊经过胡师娘住的那个村子,经过胡师娘家,我有点意外,大家都说胡师娘在外面跳大仙跳发财了,我以为她家已经造起了新房子,可到了跟前一看,仍然是那座又低矮又破烂的老房子,我不知道胡师娘是装穷还是没有钱造新房子,如果她真的没有钱造新房子,那说明她跳大仙的效果并不太好,所谓“跳大仙跳发了”就是吹牛吹出来的。说心里话,我看到胡师娘家的破房子,心里颇觉安慰。你们会以为我这个人眼皮薄,看不得别人发财过好日子,可胡师娘不是别人,她是胡师娘,她要是发了财,就证明有许许多多的老百姓上了她的当,受了她的骗,所以我的思路就是这样,别人家应该造新房子,胡师娘家就算了吧。

我看到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前,我知道她是胡师娘的老娘,我还是上前跟她打了个招呼,我说我是万泉和,是万泉和万医生,她却告诉我说,她妈妈胡师娘不在家。我忍不住哈哈地笑出声来,明明她自己是胡师娘的妈,她却叫管胡师娘叫妈。这种跳大仙的人家,我搞不懂他们,朝他们屋里看看,阴森森的,一付破败没落的样子,我既有点发怵,也有点于心不忍,本来我经过胡师娘的家时,肚子里装着一大包的气,现在想想也算了,跟胡师娘生的什么气呢,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讲人话的人。我这话并不是骂人,这是胡师娘的职业,她是代表大仙说话的,所以她说的不是人话。可令我没想到的是,胡师娘的老娘却对我说:“我妈妈让我转告你,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觉得真是莫名其妙,这话本来应该我对她说的,现在反而她对我说了,我听了还心虚。

我只好抱着这两句至理名言回去了。还没有走进院子,就听到曲文金在院子里刁着舌头大声说话,听得出她很兴奋,我跨进院子一看,原来是裘奋英回来了,裘奋英喊了我一声万医生,我说:“万万金呢?”裘奋英说:“他工作忙,抽不出空。”裘奋英老是皱着眉头,她的腿病越来越严重了,隔三差五就会流浓淌血,治疗一阵,就好了,但过一阵又来了,好好坏坏,没完没了。我跟她说:“前次你们回来结婚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你怎么不到城里的大医院去治好它?”裘奋英摇了摇头,说:“治过好多回了,发起来就要住院,一住院就是十多天,把万小三子的钱都化掉了。”裘奋英又说:“医生说,这病是小时候落下的,小时候可能跌了跟斗,跌破了,没有处理好伤口,就留下了病根,慢慢地就变成了骨髓炎,骨髓炎是很难治好的。”裘奋英的话一出口,我不由自主地“哎呀”了一声,我的眼前,立刻浮起了一幕往事,裘奋英小时候跌破了腿,我给她清洗了一下伤口,简单包扎,我还吓唬她,不许她哭,最后我配了几颗土霉素给她吃。说来也是奇怪,我不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过去的事情我记住的并不多,最多也只是一些依稀往事,可裘奋英的这个事情却那么清晰那么明白那么顽固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这个回忆就成了一个铁的事实压在我的心上了。

曲文金和裘奋英并不知道我“哎呀”的什么,我心虚地瞄着她们,她们却担心地看着我,以为我哪里不舒服了,曲文金还摸了摸我的额头。我本来是想隐瞒的,可曲文金的手往我额头上一放,我隐瞒不住了,还差一点掉下眼泪来,我难过地说:“裘奋英,对不起,是我害了你的腿。”裘奋英和曲文金同时“啊哈”了一声,曲文金说:“什么呀,万医心李说什么呀。”我说:“医生不是说,这病是小时候留下的祸根吗?”裘奋英说:“小时候留下的祸根跟你有什么关系嘛。”曲文金也异曲同工说:“戏呀,跟李没关系的嘛。”我不知道曲文金和裘奋英是真觉得跟我没关系还是她们心地善良试图安慰我,总之她们一点都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曲文金还跟我说:“万医心,李不要承担责任的,我们奋英戏骨髓炎,不是撞邪,跟李没关系的。”

对待这样的群众,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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