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有人在背后阴损我(1)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3:59:06

我重新当医生了,少不了又要和我的老师涂医生打一些交道,有时候我要陪病人到乡医院,哪怕不是看伤科,我也要去麻烦一下涂医生,由涂医生跟那个科的医生打个招呼。这样我们看病时至少不会因为不懂医院的规矩而被吆来喝去,甚至被凶一点的护士被骂得狗血喷头。有了涂医生的关照,我们的待遇好多了,不光我的感觉好,连我带来的病人,他们也觉得自己比别的病人高人一等,心情一好,病情也顿时减轻了几分。我们听到护士和医生在交流说,这是涂医生介绍的人,我们心里总是喜滋滋的。

可是涂医生心情并不好,他在乡医院好多年了,一心想提到副院长,却提不上去,现在在任的副院长就有好几个,后面排队等着的也有好几个,轮到他涂三江,早该过年龄杠子了。于是退而求其次,想提伤科的主任。本来院里已经初步讨论过,有了比较明确的意向,虽然院长还没有找谈话,但大家都已经在恭喜涂医生了。却不料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立刻就毁灭了涂医生的升迁梦想。

原来我们的乡医院早就扩大了范围,把邻近几个乡的卫生院都并了过来,力量壮大了,却一直评不上二级医院,而县里其他几个医院,早就上了二级,有的都已经升到二级乙等了。乡医院咬紧牙关加大财力添置硬件,又不惜代价引进人才。结果涂医生所在的伤科,引来了一个博士生,他不光要高报酬,还要放在伤科主任的位置上。就因为这个程咬金,涂医生只能永远呆在副主任的位置上,一直到退休。现在单位里的升迁,拼的都是年龄,伤科主任的年纪几乎比副主任小一半,副主任还有什么盼头,安安心心地等退休了。涂医生大学毕业就来到乡卫生院,中间虽然两次下放到村里当赤脚医生,但后来还是回来了,算是乡医院里最老的资格了,最后却停在了一个小小的副主任的位置上,还要受一个小一辈的主任领导,以涂医生这样的脾气,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可就是在这时候,我还一次次去麻烦他,我能有好果子吃吗?他一看到我去,就没个好脸色。我讨好地说:“涂医生,你是我的老师,学生碰到困难,只有找老师帮助呀。”涂医生说:“我有你这样的学生,不气死也得气疯了。”我仍然笑眯眯地拍他的马屁,我说:“涂医生,我知道你是老资格了,现在医院里的领导也好,医生也好,护士也好,都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都是你看着他们长大的,你只要一句话,我们看病就方便多了。”涂医生心里虽然憋闷,但马屁还是愿意吃的,脸色眼看着就好转一些,他说:“你也总算会说两句人话了。”我就继续覥着脸吹捧他,他呢,继续沉着脸挖苦我,但是到最后,我知道涂医生还是会把我介绍到其他科去,有时候他心里烦,不想动,就打个电话过去,也有的时候,他心情好一些,还亲自领着我和我的病人一起去,医院里其他科的医生护士都很认涂医生的账,也许大家觉得涂医生受委屈了,是医院的牺牲品,也是大家的牺牲品,所以对他特别客气,凡是涂医生托付的事情,他们都认真对待,这就很造福于我和我的病人了。

有一天我又陪一个病人去乡医院,我们在水码头等船,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然就听到七队的老周“唉呀”了一声说:“不对呀,今天七男一女,不能走。”大家顺着他的话把各人和自己都看了一遍,果然是七个男的一个女的在等船。老周的脸就拉了下来,说:“不行,这样不行。”他指了指那个女的说“要不你去搭拖拉机吧。”女的说:“我才不,我不喜欢拖拉机,颠得屁股痛。”老周的脸又拉了拉,说:“要不你再等一等,搭别的船吧。”女的又不依,说:“我有急事,我不能等,要等你自己等。”这时候船来了,大家都抢着上船,没有一个人肯拉下来等下一趟,船家也不肯开船,说:“八仙过河?我这小船怎敢载你们?”我灵机一动,赶紧说:“加上你,就是九个人,不是八仙了。”船家说:“我不算的。”老周也说:“他不能算的。”农民就是这样认死理,七男一女就是八仙,谁也不敢和八仙比高低,又怕得罪了八仙,又不肯牺牲自己一点点,哪怕比别人晚走几分钟也像是吃了大亏似的。我倒没他们这么顽固,我可以让出来让他们先走,可我的病人不同意,还批评我不顾他的死活,真是拿他们没办法。

结果大家就僵着了,幸好不多久后又来了一个人,是个女的,她站在岸边,既不上船,也不走开,我起先也没注意她,后来定睛一看,才认出她是吴宝的女人。但我没想到她变得这么厉害,脸色憔悴,神情恍恍惚惚,船家问她上不上船,她有点语无化次地说:“我来看看,我来看看。”不知道她来码头这里看什么,要是她想看看吴宝有没有搭船回来,也应该在下午来看呀。后来大家就动员她上船,大家跟她说,你要是想找吴宝回来,等是等不来的,只有主动到乡里去找。吴宝的女人听了,一边呆呆地摇头,但她的脚却不由自主地跨上船来了。她这一上来,船上就是七男两女,不再是八仙了。船家也没再说什么,就开船了。

涂医生不在门诊上,我熟门熟路去病房找他。正好那天伤科病房在撤换病房用具,老的病床一律换成那种可以摇起来放下去的多功能新床。涂医生对我说:“万泉和,听说你们的医院也扩大了,我们这里的旧床不要了,你拖几张回去吧。”我看看了那些床,涂医生说:“说是旧床,其实用了没多久呢,领导翻新花样,要跟人家比硬件,又要换掉它们。”我赶紧上街找村里摇船或者开拖拉机出来的人,要他们帮我搬床。在街上我又看到了吴宝的女人,她茫然四顾,目光游离,不知道在看什么,我明明已经走到她身边了,她也看不见我,我上前喊了她,她才醒悟过来,认得我了,但说话却还是语无伦次:“万医生,我没什么事。”我并没有问她有什么事,她却显得心虚,好像有什么事要隐瞒我。其实她也不用隐瞒,她的事情,后窑村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吴宝如今年纪也一大把了,还是不改花擦擦的毛病。他过四十岁生日那天办生日酒席时,有人阴险地送了一付对子给他,上联是“阅尽人间春色”,下联是“尝遍天下美味”,还有横批:“三花烂漫”。

这“三花”是有典故的,从前裘二海当大队支书的时候,也喜欢女人,他还跟吴宝暗地里较劲,最后经大家评比,裘二海只有“二花”——心花卵花嘴不花,而吴宝则胜他一筹有三花——嘴花心花卵更花。吴宝接到这付对子,笑眯眯地照收不误,还夸人家句子写得好,字也漂亮。不过吴宝现在也多少有些改变,过去他喜欢大姑娘,但现在大姑娘少了,他就跟有夫之妇好。但不知道这样麻烦更多,大姑娘出了事情,一般家里都不敢吭声,吭了声就难嫁人,就象当年的刘玉,最后被嫁得那么远,听说她第一个姓吕的男人绰号叫吕麻子,我没见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麻子,如果真的有麻子,刘玉可就亏大了,真是鲜花插在驴粪上。后来刘玉带着小哑巴住在我家的那一阵,我几次曾经想问她,但终究没有问,万一人家真是个麻子,我不是有意戳刘玉的心境么。

而有夫之妇的情况就不一样了,男人知道了,谁肯善罢甘休?很多次吴宝家被人吵上门来。每次有人吵来,吴宝就溜走了,只有吴宝的女人出面接待,总是好烟好茶相待,笑脸陪尽,好话说尽。人家好歹看在吴宝女人的面子上,一次次饶过了吴宝。

其实吴宝的女人早在嫁给吴宝之前就已经了解了他的脾气和习惯,这么多年也相安无事,吴宝在外面花擦擦,她安心在家里带女儿,吴宝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她都不闹意见。不像有的女人,知道了男人婚外的那些事情,闹得天翻地覆,寻死觅活。但是近一两年情况发生了变化,大家经常看到吴宝的女人到处跑,她丧魂落魄,跌跌冲冲,明明是在找吴宝,她却不肯承认,总是说自己没有事没有事,让人看了心里很不好过,都觉得吴宝做事情太过份,老都快老了,还不肯悔改,不知以后会不会遭报应,也不知道会遭什么样的报应。

吴宝的女人跟我说了“我没有什么事”后,就急急地走开了,我心里有些不忍,追在后面说:“吴宝在影剧院。”我没有瞎说,早晨上街的时候,我听我的病人说的,吴宝最近和影剧院的收票员好上了,天天泡在影剧院,像上班一样准时。吴宝女人停下了脚步,好像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她转过身来问我:“万医生,你是不是知道我在找吴宝?”我差一点说:“不光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不过我没有忍心说出来,她却自己说了:“我知道,其实大家都知道,我在找吴宝。”我忍不住说:“这么多年了,你也没找过他,现在为什么要找他呢?”吴宝女人没有直接回答我,目光散乱地喃喃自语:“女儿要有爸爸,人家小孩都有爸爸,我们家媛媛没有爸爸,我要把爸爸找回家。”我才想起,吴宝的女儿吴媛媛已经长大了,大概妈妈能够忍受的事情女儿不能忍受了。这也难怪,以吴宝这样的名声,吴媛媛以后找对象都不好找。吴宝的女人真是个奇怪的女人,过去为了男人,她可以忍辱负重,现在为了女儿,她又要含辛茹苦。我真想劝劝她,可是我劝什么呢,我什么话也不好说。我眼看着吴宝的女人听了我的话往影剧院去了,一直等她走远了,我才想起我把自己的事情给耽误了,我赶紧回到医院,我怕那些不出钱的床会给别人抢去。果然,涂医生一看见我,就说我:“万泉和,你到哪里去了,要不是我替你守着,这些床早被别人抬走了,你找到船了吗?”我只好骗他说:“我找到了,不过现在正在派用场,下午空出来就来装床。”涂医生说:“我没时间替你守了,你自己守着吧,你走开了,别人拿去我可管不着了。”涂医生走后,我就留下来守在床边上,一步也不离,有两个住院部的护工,很眼红,他们想把我哄走,可以乘机把床搬走,一会问我饿不饿,叫我去吃饭,他们愿意替我守着的。我心想你们还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我说我不饿,他们不相信,都快一点钟了,肯定饿了。我说我是饿了,麻烦你们给我带份盒饭来吃,他们的阴谋没有达到,就支支吾吾地不肯。但是我这样一直守下去也不是个事情,没有人会来接替我,更没有人会来帮助我把床搬回去,我正心急如焚,忽然就看到吴宝的女人在门口朝里张望,我喜出望外,赶紧喊她,吴宝女人一看到我,赶紧过来谢我说:“万医生,谢谢你,吴宝真的在影剧院,我找到他了,他答应今天晚上回去,明天我们家媛媛过生日。”我心想吴宝的答应你能相信吗,但看吴宝的女人那么高兴,我也不忍心泼她的冷水,何况我还惦记着我的床呢,我请吴宝女人替我看一下,我要去找船,吴宝女人说:“不用找了,船已经停在码头了,下午四点钟回去。”她找到了吴宝,情绪明显地好起来,主动帮我就去叫了几个上街办事的男劳力,替我把床装到船上,吴宝女人还替我带了一份盒饭,我要给她钱她也不肯收。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一共有四张床,可我那里最多可以放下三张,还多余一张,我跟吴宝女人说:“我多一张床,你要吗?“吴宝女人不敢相信,疑疑惑惑地说:“万医生你真的送给我?”我说:“我只要三张。”那几个男劳力也很想要,但我先开口给了吴宝的女人,他们心里痒痒的,就希望吴宝的女人让出来,可吴宝的女人欢天喜地地摸了摸床,说:“谢谢万医生,我们家一直少一张床,我们媛媛一直睡在竹榻片上,一翻声就吱嘎吱嘎响,冬天冰冷冰冷的,现在好了,我们家媛媛有床睡了。”吴宝的女人真喜欢女儿,她的喜欢从内心溢出来爬满在脸上,就像我爹喜欢小哑巴一样,他说不出来,意思就从脸上露出来了。

我们回到后窑,先到医院,把我们的三张床放下,然后船开走了,最后那张床,是怎么搬进吴宝家的,我没有看见,但我可以想象吴宝女人在给女儿搭床时的高兴,我想着想着,自己也高兴地笑了笑。大概一般的好人都是这样的,别人高兴,自己也会高兴,如果是坏人,就反过来了。

我们的床也受到了小哑巴的欢迎,他们现在不用跟我挤在一张床上了,他们还可以每人有一张床,我嫌他们烦,想乘机把他们的床搭到墙门间去,可小哑巴坚决不同意,一定要和我、和我爹挤在一起,一间屋子里搭了四张床,真是济济一堂。

第二天是吴宝的女儿吴媛媛过生日,我也不太清楚她有多大了,按时间算恐怕也快二十了吧,而且我也记不得这事情,虽然头一天吴宝的女人跟我说过,因为吴媛媛过生日,吴宝答应回家,但毕竟他们家的事情离我比较远,我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没想到到了这一天的下午,吴宝家就出事情了,吴媛媛喝农药自杀了。

先是一群慌慌张张的农民奔跑着把吴媛媛抬来了,可我一看她的样子,我的心和手都抖得把握不住了,我虽然心慌意乱,但还知道这时候应该立刻给她洗胃,可吴媛媛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牙关却咬得紧紧的,怎么也弄不开,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紧接着吴宝的女人也追到了,她扑通一下就跪在我面前,上牙敲着下牙说:“万医生,万医生,救救媛媛,救救媛媛,媛媛没有了,我也不活了——”再紧接着裘雪梅也闻讯赶来了,一看这情况,知道不对头了,果断地说:“万泉和不行的,马上送乡医院。”但是送乡医院用船用拖拉机都太慢了,裘雪梅赶紧差人去借了一辆摩托车,吴宝的女人已经吓傻了,只会紧紧抱着吴媛媛哭,大家叫她放开女儿,先坐到摩托车后座上,再把女儿交给她抱着,可她却抖得怎么也坐不住,坐上下去就跌下来,更不要说再抱这么大个女儿了。裘雪梅赶紧换了个办法,由他抱着吴媛媛坐在摩托车后座去医院,吴宝女人还紧紧抱着女儿舍不得放开,最后裘雪梅凶狠地大喝一声:“你要不要你女儿的命了?”她才吓得放开了手,这时候第二辆摩托车也来了,就这样裘雪梅抱着吴媛媛在前面那辆车上,我和吴宝的女人挤在后面这辆车上,我很少有机会这么紧密地坐在女人身后,因为后座本来是坐一个人的,现在坐了两个人,就挨得紧紧的,前胸贴后背了,贴得我心里乱起来,手心里直冒汗,就在我纷纷乱的时候,忽然间听到了吴宝女人的抽泣声,我猛地一惊,清醒过来,赶紧在心里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又骂道:“都要出人命了,你还下流!”打过骂过之后,我的心老实了一点,我赶紧屏息凝神,集中注意力,让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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