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的医生生涯的终结(2)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1:07:43

其实我哪里挑剔了,但每次谈对象谈不成,大家就说我眼界太高,队里象我这般年纪的人,早都结了婚生了孩子。我也知道大家是想安慰我,才说是因为我太挑剔造成的结果,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这也是我这些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只是现在我来不及去想我的婚姻问题,我急急忙忙赶回去,我要赶紧去通知万里梅的家里人。

没想到万里梅家里正发生着重大的事情,队里分田到户了,谁家分哪块地是抓阄的,万里梅家抓到的一块地离村子很远,中间还隔着一条小河,他们到自家的地上去,要不就得绕几里地的远路,要不就得划船过去,万里梅的公公婆婆死活不肯要,怎么做工作也没有用,一定要队里给他们换,可队里其他的地块都已分掉了,谁也不肯跟他们换,事情就僵着了。八队队长绰号叫“软面酱”,你急他不急,正坐在万里梅家笑眯眯地抽烟呢。我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万里梅的老公公万四豁子上窜下跳地指着“软面酱”的鼻子骂人,万里梅的婆婆则坐在地上一边拿手拍着地皮,一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着队里是怎么欺负他们的,这对老夫妇的脾性和他们的儿子很不一样。围观的群众脸色各异,又想看热闹,又怕惹到自己身上,都远远地站着。万里梅的公公婆婆一看到我,象看到了救星,立刻止住了吵闹,一起冲着我说:“万医生,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这个理。”我的妈,我哪里是个会评理的人,再说了,你们的媳妇万里梅都快不行了,你们还在争地皮,我赶紧对他们说:“先别说地皮的事了,万里梅住院了。”万里梅的公公婆婆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继续冲着我说:“万医生,你是医生,这里只有你懂道理,我们家老的老,病的病,你看见了,队里就是这样欺负我们。”“软面酱”心平气和地说:“万四豁子,我可没有欺负你们啊,地是抓阄抓出来的,要怪,你只能怪自己的手臭。”说完了,他又回头看看我,想拉拢我,说:“万医生,你说是不是?抓阄是最公平的吧。”我也觉得抓阄是最公平的,但在这个时候,我分得清轻重,我不能站在“软面酱”一边,所以我说:“抓阄看起来是公平,其实是最没有水平的做法。”万四豁子一听我的话,顿时跳起来说:“‘软面酱’”,你听到了没有?”“软面酱”仍然平静地说:“我听到了,我也承认抓阄是最没有水平的做法,但现在已经做了,难道还能重新分地?”万四豁子说:“为什么不能重新分,不公平就要重新分!”群众中顿时骚动起来,有的人家想重新分,有的人家抓到了好地,哪里肯重新分,顿时乱作一片,先是嘴上吵吵,最后甚至有人动起手来,推推攘攘,大哭小叫,我心里慌得不行,果然,“软面酱”说了:万医生,你看看,你怎么处理?”我懵了眼,“软面酱”也不跟我计较,只是说:“万医生,你当你的医生吧,队长还是我来当。”我不好作声了。“软面酱”沉沉稳稳地从万里梅家的凳子上站起来,拍拍屁股。其实他不用拍的,凳子又不是地,不脏的,但他可能习惯了这个动作,他拍了拍屁股,一句话也没说,就扬长而去了。留在身后的万里梅的公公婆婆和正在吵吵闹闹的群众一下子止住了声音,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片刻过后,有人才“哎”地一声喊起来。“软面酱”听到这一声喊,站住了,回头又走过来,大家以为他重新要发布关于分地的事情,心眼儿都吊到了嗓子口,可是“软面酱”看都不看他们,他慢慢踱到我面前,瞥了我一眼,低声地说:“万医生,地都分了,你怎么办啊?”他看我一脸不明白的茫然样子,又说了一句:“谁来养活医生啊?”说过这句话,他又慢吞吞地走了,除了我,谁也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大家盯住我问“软面酱”说了什么,我是听清楚了“软面酱”的话,尤其听清楚了“软面酱”后面补充的那一句,但我听清楚了却没有听明白,所以我也不好转达给大家,我只是回头对着万里梅的公公婆婆说:“你们还是先顾万里梅的病吧。”万里梅的公公婆婆这才回过点神来,万四豁子一把拉住我,说:“万医生,万医生,我家媳妇她到底怎么样了?”我说不清楚,只好应付他们说:“医生说了,只要住院了,就能治好病。”他们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想安慰他们一下,跟他们说,现在到了大医院,有救了,但我说不出口,我说出来,就等于在打自己的耳光。

我从万里梅家回来,走到村口,迎面就看到裘二海过来了,裘二海老了许多,背也有些躬,精神状况不好,完全没有了从前的威势,看见人也不再横眉竖眼凶神恶煞了。我听说最近大队要进行改选了,裘二海肯定想拉拢群众投他的票,装出一付可怜相,做得慈目善目的。果然,裘二海远远地看见了我,就笑开了,迎上来就拉住我的手亲热地说:“万医生,我正要找你呢。”说着,他的眼珠子四下一转,显得鬼鬼祟祟,四周又没有人,他还压低了声音说:“万医生,给你通报个信息,分了田,大家都不再记工分了,赤脚医生的报酬没有办法解决了,有人提出要把大队合作医疗关掉。”我说:“谁提的?”裘二海说:“那还用问,你的好邻居罢。”我就知道是裘雪梅,就是富农裘金才的儿子,曲文金的男人,他现在是大队长,正和裘二海激烈竞争呢,他志在必得地要把裘二海的支书位子夺过去。如果我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医生,此时此刻,我肯定会对裘雪梅产生愤怒,我会上裘二海的当,中他的调拨离间的奸计,去和裘雪梅理论,或者发动群众不选他。这就是裘二海的目的。但裘二海恰恰弄错了,因为我是万泉和,我是我,而不是别的医生,你们都知道,我早就不想做医生,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做医生,合作医疗关门,我正好无“医”一身轻,从此不用再提心吊担,可以自自在在地过日子。所以我听了裘二海的话后,高兴得“啊哈”了一声,脱口就想说“太好了”,可话还没说出来,就被裘二海的话堵了回去,裘二海赤裸裸地说:“万医生,我一直是支持你的,但是现在有人想把我挤下去,我如果下了台,就不会有人来帮你了。”我急不可待地想说“裘书记,我不用你帮,其实我早就不想当医生了。”但是话到嘴边,我立刻紧紧地闭上了我的嘴,把它们死死地关在里边。我觉得自己太沉不住气,再好的事情,现在八字也未见一撇,我就把自己的态度鲜明地表现出来,这不是给了裘二海防备的时间吗,这不是给了裘二海反击的机会吗?所以我强行地把那些话咽了下去。裘二海明明看见我的喉咙咕嘟了一下,咽了一口什么东西下去,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疑疑惑惑地走了。我偷偷地乐,心里说,裘二海,裘二海,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万里梅住了半个月医院就弹尽粮绝出来了,但是每个星期都要去配药,可她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正是春天的时候,大家去镇上捉小鸡小鸭回来养,万里梅家连这点钱也拿不出来了。万贯财在村里到处问人家:“不买小鸡小鸭,我们家里梅的营养怎么办呢?”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眼看着配药的时间又到了,万贯财一急之下,就急昏了头,空着手就去了六院。他在六院看到其他病人高高兴兴地捧着大包大包的药从药房走出来,他却心情凄惨地无望地守在药房门口,两种情形一对比,把他对比得神经都错乱了,竟然伸手抢了别人抱在怀里的药,被抓到派出所。派出所从来没有处理过抢药的案件,调查了半天,才发现万贯财抢的药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用,人家是用来治外伤的。万贯财从派出所出来,去卖血,人家问他为什么要卖血,他这个人老实,说我老婆得了肝炎,没钱配药,所以来卖血。采血的人一听肝炎,把他痛骂一顿,赶走了。万贯财绕了一圈又去了,本来人家也没认出他来,但他还是老实,说,我刚才说错了,我老婆得的不是肝炎,是肠炎,你们让我卖血吧。你们想想,他这样能卖掉血吗?

万贯财坐在六院门口的地上,哭哭滴滴地说:“我虽然叫万贯财,但是我一贯钱也没有了,我只能卖裤子了,我只能卖裤子了,谁要我的裤子?”大家都把他当神经病看,有人还朝他扔石子。万贯财对他们说:“我不是神经病,我老婆要吃药。”后来有个好心人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凑一点钱偷偷去河边乡下人的船上批一点桔子,再到城里钻小巷子把它们卖掉,这一转手,钱就来了。

万贯财虽然不敢相信有这么好的事情,但他还是决定听别人的劝,去倒卖桔子。他身边没有钱,只有一点粮票,他先用粮票去换了鸡蛋,又把鸡蛋卖了,再用卖鸡蛋的钱到农民的船上买了一个筐和一些桔子,就沿大街小巷卖起结子来了。

因为倒卖桔子,万贯财那一阵过得像个贼,躲躲闪闪,偷偷摸摸,每次回村子,都像从前的地主富农一样,夹紧了屁眼,闭紧了嘴巴,人家问他到底在干什么,他又像地下党一样咬紧牙关不肯泄露秘密。

谁也没有料到,万贯财这一步跨出去,竟然跨出了万里梅家的一片新天地,这是后话。

我还是回过来说我的事情吧,我正指望着裘二海早点倒台,让裘雪梅赶紧来关了我的门。那一阵裘二海在村里疯狂行动,采取了很多手段,但他的气数尽了,最后他还是被蒸蒸日上的裘雪梅取而代之,他连个副的也没当成,削职成了一个普通的农民,下台那天,他当场就失了态,竟然在大会上说:“胡汉三回来了,你们竟然选富农当书记,天下到底是谁的了?”他的话说得很过份,完全是文化大革命的味道,引起一部分群众的恐惧,引起一部分群众的不满,公社下来宣布干部名单的领导也很生气,批评他觉悟太低,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了,已经改革开放了,地富反坏右也平反的平反,摘帽的摘帽,何况裘雪梅本来就不是富农,他只是富农的儿子。

裘二海还不服气,他垂死挣扎,声嘶力竭地说:“我要到上面去告你们!”公社领导的声音更大,盖过了他,说:“裘二海,你不用去告了,我们现在宣布第二个决定。”公社的第一个决定是决定由裘雪梅担任后窑大队的大队书记,第二个决定就是对裘二海的审查决定。公社领导说:“裘二海,本来我们不想在公开场合公布的,既然你气焰这么嚣张,我们就要杀杀你的气焰,现在就让广大群众知道你的问题。”

你们如果记性好一点,可能还记得不久前裘二海已经被审查过一阵子,但最后不了了之了,那是裘二海收买了个别上级领导才混过去的。现在审查卷土重来,大家都预感裘二海逃得过一次,逃不过二次了,不说别的阴暗的问题,就是明摆着的,裘二海在后窑大队当了几年家,把原来一个中等偏上水平的大队折腾成了全公社的小末子,还欠了一屁股的债,这难道不是最大的问题?

由此看来,现在裘雪梅上台,虽然脸上光鲜,却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光是裘二海欠下的债要他还,就够他受的。

裘雪梅上任后的主要工作就是查大队的账目,虽然裘二海曾经警告过我,裘雪梅会拿合作医疗开刀,但他暂时还没有来,可能还没有腾出手来。有人替我担心,可我倒是希望他快快地腾出手来处理我的事情。这期间我们的合作医疗站仍然开着,但是大队不再给我记工分,我拿什么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呢?我犯了难,愁眉苦脸,农民也体谅我的苦衷,他们没有钱,就拿了鸡蛋或者蔬菜来看病,蚕豆成熟的时候,他们就一筐一筐地把蚕豆往我家里倒,倒得我家一地一屋子的蚕豆,我和我爹吃多了蚕豆,老是拉肚子。曲文金跟我说:“万医心,医疗站不戏还有一些存药么,你给(开)给病人,可以提高一点价钱嘛。”我犹豫着说:“这不大好吧,这是投机倒把吗?”曲文金说:“你还己道投知(机)倒把呢,你再不投知(机)倒把,你和你爹喝西北风啊?”我又想了想,觉得心里还是不踏实,我说:“那,到底卖多少钱呢?”曲文金说:“介个我也不己刀,我问问我刁去。”不一会裘金才跟着曲文金一起来了,他说:“万医生,我们文金很聪明的。”我说:“可是我做起来心里不踏实。”裘金才说:“你稍微提一点,也不要提得太高。”我说:“那到底是多少呢?”裘金才就凑到我耳朵边上跟我说了一个数字,我这个人对数字向来不**,他说了一个百分比,但我搞不太清楚,后来曲文金说:“你算不清楚的,让我刁帮你算,我刁年轻的时候,人称什么的?”裘金才眉花眼笑地看着儿媳妇,说:“我是铁算盘嘛,也有人叫我铁公鸡。”在他们公媳两个一唱一和的鼓励下,我终于决定这么做了,因为除此之外,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我想早点关门的,但裘雪梅不来找我,群众也不让我关门,我又没有钱过日子,只好听了曲文金的话,把合作医疗的药提一点价,这样我和我爹才能有口饭吃。我在做这件事情之前,也曾经犹豫过,但我想反正曲文金是裘支书的女人,她说的话等于就是裘雪梅说的,我就照她说的做了。

裘金才说到做到,他帮我把合作医疗所剩的药品全部重新核了一下,提了价,重新标上标签。等到裘雪梅终于腾出手来的时候,合作医疗站存余的药品已经被我卖得差不多了,但病人仍然源源不断地来找我,我开始变卖家里的一些东西来支撑自己的日子,我把我家的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卖给了万林生。收音机是我爹生病后我特意去买来的,一直放在我爹床头边,我天天开着让我爹听,我不知道我爹能不能听见,但我坚持每天播放,现在我要卖收音机了,我征求我爹的意见,我爹眨巴了一下眼皮表示同意,我知道,我爹也要吃饭,我爹和我一样知道吃饭比听收音机重要。接着我又把我娘留下来准备给儿媳妇的一付金耳环贱价卖了,裘凤珍买了我的耳环,到处吹嘘自己怎么用最低的价格从我手里买得了这付成色很足的金耳环。有人还专门跑来告诉我,说我上了裘凤珍的当,卖贱了。    

曲文金隔三差五从家里偷一点米给我,她到镇上买肉,也总是买一大一小两块肉,小的藏在大的下面,到了家,先不进自己的屋,先跑到我这里,把那块小肉从底下抠出来,塞到我家灶头上,然后赶紧走开。一来两往的,别人倒没注意,被一直最关心曲文金的裘金才发现了,裘金才到底是富农,比较小气,心疼了,但他又一向对曲文金听之任之,所以现在他处在两难境地,又想劝曲文金,又不好开口,不劝阻曲文金吧,天知道曲文金还要拿什么好东西送给我。所以裘金才思来想去,只有来找我,叫我让曲文金别再送东西给我。这事情太滑稽了,我怎么可能叫曲文金不送东西给我,我都馋得要吃人了。但是看到裘金才焦虑的脸色,我嘴上还是答应了他。他知道我老实,放心地回去了。下次曲文金送东西来的时候,我跟她说,叫她隐蔽一点,曲文金下回就改了方式方法,和我约定,把东西放在既不是我家也不是她家的第三个地方,让我在规定的时间里去取,就这样我们像地下工作者交换情报一样,保守着我们的秘密。也有一次,我被病人拖住了走不开,曲文金藏的东西被别人发现了,顺手牵羊拿走了,那天我知道有肉,一边给病人看病还一边想象着红烧肉的美味,结果没有拿到,差一点伤心得哭起来。我们真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被人偷走了还不好作声,倒挑了那个狗东西。幸好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经常发生。

家里的东西眼看着越来越少,曲文金的支持也日渐虚弱,我正在担心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裘雪梅来了,我以为他是来处理合作医疗站的善后,心里一乐,就有心情跟裘雪梅开个玩笑,我说:“裘书记,我跟你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平时很少看见你,你倒象阴暗角落里的老鼠,现在可以见阳光了。”

裘雪梅这个人我从前确实没有提起过他,原因就是我说的,他一直不出面,除了劳动,平时也不知道他躲在哪里干什么,但是有一点感觉我特别深刻,就是我知道他很像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的儿子裘奋斗。裘奋斗现在已经是初中生了,他生着一张阴险的脸,话很少,要么不说,一说就说在点子上,他要是打蛇,肯定一下子就会打中七寸的。我还记得他小时候万小三子欺负他,他再怎么疼也不吭一声,总是瞪着阴险的眼睛仇恨地看着着万小三子。裘雪梅和裘奋斗真是嫡亲的父子。

裘雪梅听我这么跟他开玩笑,他露出一丝看不出是善意还是恶意的笑容,说:“万医生,有群众反应,合作医疗把公家进的药提了价再卖给群众,现在大队要来合作医疗查账,希望万医生好好配合。”原来他是查账查出瘾来了,查到合作医疗站来了,我说:“我肯定配合,但我提价卖药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不提价卖药,这里就要关门了,我和我爹就要饿死了。”裘雪梅收敛了那一丝丝的笑容,一点也不顾及老邻居的面子,说:“我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但饿死是饿死,私卖公药是私卖公药,两回事。”我乖乖地把账单拿出来交给裘雪梅,裘雪梅接过账单看了看,又朝我的脸看了看,说:“万医生,有时候我以为你比较傻,现在看起来,你不仅不傻,还挺聪明的。”我说:“我不聪明,我从小就不聪明。”裘雪梅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聪明?不聪明怎么知道把公家的药卖了钱归自己?”我说:“我虽然不聪明,但我知道我会肚子饿,我爹也会肚子饿,我知道我和我爹都要吃饭。”雪裘雪梅说:“那你是傻进不傻出。”我想,傻进不傻出也是你女人教我的,你女人不教我,我还想不到这一招呢,但我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很没意思,我是一个讲义气的人,我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承担,我说:“裘书记,你看着办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裘雪梅严正地说:“你别以为你是医生,你也别以为你是我的邻居,我就会网开一面,不——”他的话被走进来的曲文金打断了,曲文金激动地说:“说话要凭娘(良)心,人不能没娘(良)心。”我估计曲文金刚才一定在门口偷听了一会才进来的,所以她一进来就直指裘雪梅说他没良心。裘雪梅见是曲文金,皱了皱眉说:“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出去吧。”曲文金说:“怎么没我的戏(事),提药价的戏(事)就戏(是)我的戏(事),李(你)要处女(理)就处女(理)我好了。”裘雪梅说:“你捣什么乱,走走走。”曲文金偏不走,说:“不光提药价戏我的主意,卖药的钱我也分到了,李(你)要戏处女万医心,李(你)就要处女我,李(你)处女了我,李(你)就戏贪污分己的家属。”这是曲文金编造出来的,我想解释,但曲文金不让我说话,只等裘雪梅的下文。她的这句话我以为会吓着裘雪梅了,哪知裘雪梅和裘奋斗一个样,不吃吓唬,裘雪梅冷笑一声,说:“你要是真拿了,你以为我不敢处理你?”,曲文金毕竟不是裘雪梅的对手,两个回合下来,眼看着就败下阵去了,这时候又一个帮手到了,他就是裘雪梅的爹裘金才,裘金才对儿子说:“这件事情,是你爹的主意,而且你爹也搅在里边了,药提的价,都是我帮着万医生核定的,你说你爹能摆脱得了关系吗?”裘雪梅果然愣了一愣,但是他愣过之后意志更加坚强。他就应该是这样坚强的,如果不这样坚强,他就不是裘雪梅而是裘金才或曲文金了。裘雪梅再次冷笑了,说:“王子犯罪,与庶民同罪。”曲文金和裘金才目瞪口呆了半天,曲文金迸出一句话粗话来:“你,你混蛋!”因为口齿问题,她说出来的是“李,李闻蛋!”曲文金刚闻过蛋,裘雪梅毫不客气地抬起手来打了她一个耳光,裘金才扑了上去,揪住儿子的衣领,学着曲文金连声大骂:“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裘雪梅正要挣脱开他爹的拉扯,曲文金拔腿就朝外走,裘雪梅只作不见,裘金才倒急了,放开了裘雪梅去追曲文金,一叠连声地说:“文金,文金,你到哪里去?你到哪里去?”曲文金也不理他,只顾往前走,几步就走出门去不见是踪影。裘金才象被一棍子打闷了,呆在那里,过了半天才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她回娘家了?回娘家也得收拾点东西呀。”裘雪梅恨恨地说:“回娘家我也得查账,回哪里我也得查账。”

曲文金真的回了娘家,裘金才的脸色难看要命,裘雪梅却只当家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如既往坚定不移地做他的大队支书。他家里的两个小孩子对这件事也参与了意见,裘奋斗真是他爹的亲儿子,支持裘雪梅公事公办,而裘奋英则站在母亲和爷爷一边。现在曲文金走了,她接替了她的妈妈,偷偷地给我送东西帮助我,我曾经问过她,是不是曲文金走之前关照她这么做的,裘奋英笑说:“不是我妈关照的。”我说:“那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你一个小孩子,怎么知道照顾别人?”裘奋英说:“也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是有人叫我这么做的。”我说:“是谁?”裘奋英古怪的一笑,说:“人家不让告诉你。”我蒙在鼓里,日子的艰难让我暂时顾不上追问裘奋英除了曲文金还有谁在帮助我。

我的问题最后还是被不依不绕的裘雪梅查清楚了。在裘雪梅查账的过程中,许多人都跑到裘雪梅那里去替我说话,甚至还有人威胁裘雪梅。可裘雪梅是个软硬不吃的家伙,他到底坚持查清了我的问题,虽然问题并不大,构不成什么罪名,就是我的名声难听一点。但是出了这个事情,我也不能再当医生了。

其实,即使我没有贪污药款,后窑大队的合作医疗站也要关门了,八队长“软面酱”的话我是相信的。我早就说过裘雪梅这个人阴险,他查出我一点点屁账,就可把合作医疗站关门的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了。

那天裘雪梅来通知我的时候,竟对我说:“万医生,这正中你的下怀吧。”我心里一惊,他竟然能够看出我的心思,不等我回答,裘雪梅又似笑非笑地说:“这样说起来,你还得好好谢谢我呢,万泉和。”他真讲政策,已经改口叫我万泉和了。

被人喊了多年的万医生,突然成了万泉和,一时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合作医疗站关门了,医疗站的这间屋子仍然是我和我爹的家,我们的灶间放到东厢屋,也就是涂医生曾经住的那地方。我们住得宽敞多了。隔壁马同志家的那间屋子和院门口的墙门间,队里收回去,分还给了裘金才和另一个摘帽富农万同坤。

现在我又要重新画我们院子的平面图了。

现在的平面图应该是这样子的:(平面图之四)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