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命中还有一个女万小三子(2)

作者:范小青    更新时间:2020-05-28 11:03:14

这期间马莉家也陆陆续续开始走人了,先是马同志调到县委去工作,接着是马开当兵走了,马莉考上了公社的农高中,农高中的学生是要住校的,这样马莉家就剩下黎同志和外婆了。可奇怪的是,农高中所有的学生都住校,偏偏马莉不肯住,她天天往返,风雨无阻。学校老师和家里大人都想不通马莉为什么要自找麻烦,也都劝过马莉,但这些话对马莉来说,连耳边风都算不上。马莉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前她是这样一个小人,现在慢慢长大了,但还不算太大,她就是这样一个半大半小的人,主意比天还大比地还硬,谁也拿她没办法。

现在马莉每天的清晨和傍晚都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真是自找罪受。可她不光自己受罪,还害得黎同志提心吊胆,整天不踏实。马莉每天从家到公社,再从公社到家,单程就要走近二十里地,如果放学放得晚一点,基本上就是走夜路了。农村的夜路,又没有灯,又没有人,只有狗咬的声音和风的声音,两种声音加在一起,是很骇人的,胆小的人还会听到另一种声音,那其实是自己的脚步声,但在他们听起来,就像鬼在后面追他们。马莉不怕,黎同志很怕,她就吓唬马莉说:“马莉,你天天走夜路,真的不怕?要是换了我,我吓也要吓死了。”马莉嘲笑她妈妈说:“哪有大人胆子这么小的,干脆你叫我妈妈得了。”黎同志一计不成再换一计说:“马莉,有件事情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你说,跟你说吧,怕吓着了你,不跟你说吧,又怕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吓着了。”马莉说:“反正你是要让我吓着,不如你先说出来吧。”黎同志就说了出来。她说的就是我们那一带的一个传说,夏天在九里桥上有鬼乘凉,他们都坐在桥栏上,听到有人过来,就“扑通扑通”往河里跳。几乎所有曾经在夜晚往来于九里桥的人都听到过“扑通”声,我们那一带没有人不相信这样的迷信。但是如果人走路的声音比较轻,鬼没有听见,他们就不会往河里跳,这样人走到桥上,就撞上鬼了,回来就会生病,严重的还会被鬼索命带走。所以,大家晚上要过九里桥,远远地就会弄出很大的动静来,或者脚步声加重,走得蹬蹬蹬,前面的桥面桥栏都跟着震撼起来,鬼感觉到了,就往河里跳,如果有几个人,他们就会说话,让鬼听见,如果是一个人单独走夜路,他就咳嗽,甚至大声地自言自语,也有人唱歌壮胆,有人停下来撒一泡尿,因为据说鬼也怕臭,他们闻到尿毛臭,就会走开。虽然大家都有一套对付鬼的办法,但是在夏天的晚上经过九里桥的时候,心里总还是寒丝丝的,万一碰上胆子大的鬼,或者碰上不讲道理不讲规矩的鬼,你弄出声音他也不走,这就麻烦了。马莉的妈妈拿这个迷信的传说来吓唬马莉,她刚说了个开头马莉就笑了起来,说:“这个故事我听过无数遍啦,有一次我还特意试验过,我轻轻地走上桥,他们果然没有发现我,还坐在桥栏上聊天呢,你知道后来怎么样?”黎同志想吓唬马莉的,结果却被马莉吓着了,她脸色苍白地问:“后来怎么样?”马莉说:“后来我就拍他们的肩说,喂,老兄,让让路啊。”黎同志紧张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马莉为了安慰黎同志,让她别怕,就抓了几颗大蒜塞到嘴里嚼起来,喷出来的大蒜味差点把黎同志薰晕过去,马莉说:“这下你放心了。”黎同志说:“吃大蒜挡鬼,这是迷信。再说了,这么生吃大蒜,你心里辣得不难过吗?”马莉说:“当一朵花插在头上也行啊。“马莉虽然人小,在农村时间也不长,倒已经很了解了乡下的风俗,而且从此以后,她竟然爱上了吃大蒜。不喜欢大蒜味的人,跟她说话都要离远一点。唯有万小三子变化最快,他原先也是最恨大蒜味的,但自从马莉开始吃大蒜,万小三子也就和大蒜结下了不解之缘。以至于多年以后,马莉早就不吃大蒜了,万小三子却上了瘾,不吃不行了。

黎同志二计不成再生三计,她的三计不再是鬼了,既然鬼吓不倒马莉,黎同志就说人了,她说:“马莉,其实什么鬼不鬼的,都是假的,老话说,鬼吓人,吓不死,人吓人,吓死人。你要提防的不是鬼,而是人。”可马莉既不怕鬼,也不怕人,她说:“人既然不是鬼,那就更不用怕他了。”马莉已经上高中了,她应该懂得一个女孩子走夜路的危险,可马莉就是浑然不知,她一点也不怕在漫漫长路上碰到坏人。黎同志严厉地说:“马莉,你要是个男孩子,我也不用这么担心,一个女孩子家,要是出了那样的事情,一辈子就毁了,你知道不知道轻重?”马莉不仅不知道轻重,还“咯咯”地笑起来说:“我的妈,你真会想象。”黎同志说:“我不是瞎想象,如果真的碰上了,你以后怎么办?你还有脸活下去吗?”这话有点危言耸听了,这和黎同志一贯的风格也不一致了,黎同志向来温文尔雅,从来不会说出这么带有刺激性的话来,她实在太担心女儿,又太拿女儿没办法了,才会改变了自己的风格。但黎同志能为了女儿改变风格,女儿却不会为了妈妈改变风格,马莉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她就是这样嘻皮笑脸对付着妈妈一颗焦虑担忧的心。

就这样马莉坚持天天往返,她不能在学校上夜自修,就把作业带回家来做,每天要少睡好几个小时,连我都忍不住要嘲笑她傻,她却过得有滋有味道,时间好像还绰绰有余,竟然还能常常跑到合作医疗站来帮我料理一些事情。黎同志和马同志都担心这样下去马莉的功课会败得一塌糊涂,马同志从县里请假回来和黎同志一起去了趟农高中,结果他们得到的信息却让他们稍稍放了点心,马莉的学习蒸蒸日上,成绩如日中天,考试的排名一次比一次往前排,到学期结束的时候,她的综合分数已经到了全班第三名。不仅马同志黎同志觉得不可思议,开始连老师也有些不解,最后老师认识到一个事实,他说:“马同志,黎同志,这个孩子开智了。”

马莉来往于学校和家的路上,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她也碰到过惊险。有一次马莉告诉我,在路上有个人一直跟着她,她走得慢,他就跟在后面慢慢走,她走得快,他的脚步也快了,后来她跑起来,他也在背后跑,马莉说:“我就知道,我被盯上了。”我听马莉说到这里,心都抖起来,可马莉却依然一付没心没肺的样子,不仅自己笑,还不忘记嘲笑我说:“万泉和,吓着了吧。”我急得嘴脸都麻了,说:“马莉,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马莉朝我翻个白眼,说:“谁跟你开玩笑啦?你个胆小鬼,连听故事的胆量都没有,你去死吧。”我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只好说:“你小孩子,不懂事情。”马莉说:“你从前说我是小孩,现在还说我是小孩,你眼睛瞎啦,我都比你高了。”我得意起来,说:“不管你长多少高,反正你永远比我小,我就可以叫你小孩。”马莉的脸突然间莫明其妙地红了红,但很快恢复了正常。一恢复正常,她又凶起来,说:“万泉和,我告诉你,你再叫我小孩,我跟你不客气。”她一生起气来就说要跟我不客气,我也知道她就那么几招,我不怕她的威胁,倒是担心她每天在路上会受到些什么威胁,所以我言归正传说:“还是说你的故事吧,后来那个人怎么了?”马莉说:“你不问我怎么了,倒去问那个人怎么了?”我说:“我是说,他追上你了吗?”马莉说:“呸,凭他两条蛤蟆腿,想追上我还没那么容易。”我松了一口气说:“让你逃走了。”马莉横眉竖眼地道:“我逃走?我凭什么逃走?我还要停下来等他,问问他干什么跟着我。”我吓了一大跳,马莉真敢拿羊往虎口里送。马莉犹未尽地说:“我就停下来,可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我不走,他也不走,我等不到他走上前来,我就想了个办法,在路边躲起来,让他看不见,他一看不见我,果然急了,几步就追了上来,我从又桑树地里跳出来,挡在他面前,我说:”喂,我们谈个对象怎么样?”我大惊失色,语无伦次地说:“马、马莉,你怎么,你怎么能——”马莉不理我,继续回顾自己的得意之举:“听说我要跟他谈对象,这家伙吓得屁滚尿流逃走了。”

我不知道马莉碰到这些事情时是不是真的如此轻松,大家既拿马莉没办法,又对她心存疑虑,不知道马莉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天天回家。其实这件事情跟我关系不大,对我来说甚至还是件好事情,因为马莉回到家,还有闲暇时间来帮帮我。但是我天天看到黎同志担惊受怕的脸,所以我也千方百计想从马莉那里打听出一点道理来,好让黎同志和马同志对症下药。

可马莉是个没道理的小孩子,从小就这样,她是个女的万小三子。这期间我还想到了万小三子,如果由万小三子出面,是否能刺探到马莉心中的隐秘呢?但万小三子已经离开了后窑大队,他初中毕业没有上高中,跟着他的爷爷万老木匠走四方做木匠去了。

过了些日子,马同志家又出现了一次变化,这一次的变化,也是马同志一家自从下放农村以来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变化了,黎同志也上调了。这就意味着马同志一家,完成了下放劳动的任务,又从乡下回到城里去了。这个和知青们和涂医生一样曾经打算一辈子扎根农村的家庭,现在就要连根拔走了,拔得匆忙而快乐,也应该拔得利索而干净。

但最后他们却没有能拔干净。你们肯定已经猜到,你们肯定猜对了,就是马莉。

这个家庭在离开农村的前一天晚上,开了一个家庭会,马开因为当了兵,没有回来,但他对这件事情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下放劳动本来就是大人的事,小孩子跟下去本来就多余,现在大人都回城了,小孩更没有必要再留在农村,马同志把马开的信念了一遍,他们是想拿当兵的哥哥的威势来压马莉。马莉冷笑说:“什么思想,还当兵呢,这么落后。”马同志说:“这不是落后,这是面对现实。”马莉又“哼”了一声说:“这是多管闲事,他再多管我的闲事,我报告他们首长。”马莉的话把马同志和黎同志都吓坏了,马同志赶紧说:“这跟你哥哥没关系,是我们叫他这么写的,你有意见就对我们提。”马莉没想到她的爸爸妈妈这么不经吓,她知道下面的事情好办了。果然,接下来马同志和黎同志已是溃不成军,但他们还是硬着头皮要想把会开到底。

天已很晚,马莉瞌睡连天,要睡觉了。但她的爸爸妈妈不能让她睡觉,明天一早,他们家的船就此要开往城里,船上有没有马莉事关重大,这时候她不能睡,他们自己也很累很困了,但还硬撑眼皮继续做说服动员工作。马莉呵欠连天,却不能睡觉,她有些烦躁,但她是个很机灵的小孩,她想起“好汉不吃眼前的亏”的老话,就赶紧对马同志和黎同志说:“好吧好吧,你们说了半天的大道理,我不接受也得接受,毕竟你们是大人,我听你们的,明天上船我们一家一起走。”马同志和黎同志本来是准备彻夜不睡攻尖的,不料这么快就攻下来了,他们简直是喜出望外,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道:“马莉好,马莉到底是懂事的孩子。”马莉说:“我长大了嘛,长大了当然要懂事。”

你们肯定已经猜到马莉使的是缓兵之计,这谁都看得出来,只有马同志和黎同志看不出来,不是因为他们笨,因为在他们眼里,马莉还是个小孩子,他们不会想到一个孩子有那么多心眼。马莉使缓兵之计,是她因为要睡觉,不想和爸爸妈妈再费口舌,不如先美美地睡上一觉,天大的事明天早晨起来再说。

这一夜他们睡得特别踏实,是全家下放以来,最踏实的一夜,连每天晚上的狗叫都没有听见,第二天一早,队里的锣鼓声就响起来了,全小队的人都来帮马同志家搬家,家具不多,一会就上了船,然后是各家各户送东西,几个鸡蛋,一袋大米,还有酱肉醃鱼之类塞得船上东一个包包西一个袋袋,到处都是,马同志和黎同志又感动又难过,说不出话来,只听见外婆一个人的声音:“没得命了,没得命了。”炮仗也放过了,船就要开了,大家这才发现马莉不在,马同志黎同志回想起来,一早起来就没见马莉,因为沉浸在离乡的激动之中,他们先前都忽视了马莉,现在到处找也找不到了,最后才发现门上贴了一张纸,正是马莉贴的,马莉的条子很简单:“我去上学了,你们不要来找我。我喜欢农高中,我决定不转学,等念完了高中再说。”

马同志和黎同志面面相觑,最后在大家的劝告下,他们的船起航了。看得出来,马同志和黎同志是留恋乡村的,但是他们和涂医生和知青一样,早晚是要走的。

马莉到底是留了下来,大人们的离去,对她好像没有什么影响,她一如既往每天上学、放学,有空闲的时候,就来帮我的忙。她心安理得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日子,日子似乎很正常地进行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其实马同志和黎同志并没有放弃对马莉的工作,他们回城后不久,把工作和家里的一些事情都安排好了,又下乡来了,他们还是决定再化一点力气把马莉拉回去。但这一次他们变换了手法,没有直接跟马莉正面冲突,而是从侧面先去了解马莉的想法,然后进行分析推测,最后他们一致认为马莉可能是谈恋爱了,因为只有恋爱中的女孩子,才会不顾一切,才会自毁前程。

马同志和黎同志轮班对马莉进行跟踪,他们终于发现确实有个男同学几乎每天都伴随着马莉一起上学放学,他家在后窑东边的一个大队,从他的家到农高中,不必经过后窑,但他每天都舍近而求远,先走到后窑村前的九里桥,在桥头等待马莉,等马莉到了,他们就一路说说笑笑往农高中去,晚上回来也是这样,男同学先走过自己的大队,再走到后窑的桥头,然后在桥头和马莉分手,看着马莉走进自己的村子,才回头离去。

马同志和黎同志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根源,他们暂时没有跟女儿把事情摊开,而是先到公社,托人把那个男同学从农高中约出来,约到一家面店,请他吃一碗面,边吃边做工作,他们准备得很充分,他们有许多合情合理实事求是的话要说给他听。可结果马同志和黎同志辛苦准备的那些话根本就没有用得上,那个男生一走进这场合,就明白了事情,他说,你们不用做工作的,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我们自己会处理自己的感情问题。然后男同学吃掉了那碗面,就走了。把马同志和黎同志撂在那里发呆。

现在马同志和黎同志只有背水一战了,马莉从农高中回来了,马同志和黎同志端开了架势,可谁也开不了这个口,马同志想让黎同志先说,黎同志又想让马同志先说,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倒是在一边的等着看结果的曲文金急了,说:“马妮(莉),你爸爸妈妈说你在谈(胆)恋(念)爱。”马莉“啊哈哈”地大笑起来,说:“我知道你们找过周海平了,你们还请他吃一碗面,是猪肝面,三两的,可惜了,还不如买给我吃呢。”马莉又乱笑了一会,笑够了才说:“谁说我谈恋爱,没有证据不要乱说啊。”黎同志说:“周海平自己都承认了,他还说,自己会处理感情问题呢。”马莉翻了翻白眼,不屑地说:“感情问题也有各种各样的嘛,有相亲相爱,还有单相思嘛——”黎同志赶紧说:“你的意思是说,周海平单相思?”看得出来他们稍稍地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又觉得不对头,马莉的话里有破绽,黎同志说:“不对,如果你不喜欢周海平,怎么会让周海平放着宿舍不住,天天陪你上学放学?”马莉对黎同志的问题更感不屑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他愿意,怪得着我吗?”马同志也发现了里边的问题,板起了脸严肃地说:“马莉,你是在利用周海平?”马莉笑道:“爸爸,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什么利用不利用,我只是找个人陪陪罢。”话说到这儿,大家都明白了马莉的花招,她假装喜欢周海平,让周海平误会,然后心甘情愿地陪她走路。我早已经说过,马同志和黎同志都是老实人,他们不能接受女儿的这种行为,马同志说:“马莉,你这么做太不道德。”黎同志也说:“我们家的人,从来不会这样对人,怎么到了你这儿,就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出来了?”马莉说:“大概我不是你们亲生的,我是从厕所里拣来的吧。”马同志和黎同志面对这么个女儿,既百思不得其解,又黔驴技穷,最后他们终于要放弃了。

我虽然知道马莉是女的万小三子,狡猾得很,但还是没想到她会使出这一招美人计来解决自己的难题,我倒是有点担心她的那个同学周海平,以后要是发现了马莉的诡计,会怎么样,会不会想不开,会不会出问题?不过,现在还不到揭开谜底的时候,还是让周海平暂时地沉浸在爱情的快乐中吧。

马同志和黎同志看起来是要彻底放弃了,他们临走前到大队部跟干部们告了别,他们和干部说了什么我没听见,我只看见裘二海送他们出来,一直把他们送到守在河埠头的船上,这个河埠头就在我们院子门前,只要我们的院门开着,我坐在家里就能看见。

送下放干部的船第二次离开了我们村的河埠。

马同志和黎同志走的时候,马莉已经去上学了,等她从学校回来,屋里早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人给她做饭,马莉一点也不悲伤,她高高兴兴地给自己做饭,嘴里唱着“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还没等到马莉把饭吃上嘴,裘二海就来了,他站在马莉家门口喊:“马莉,马莉。”我们听到了都跑出来。我们,你们都知道,仍然是指我,裘金才、曲文金,还有裘奋英。裘奋斗也在家,他也听到了叫喊声,但他没有出来,他似乎从小就不合群,热闹的地方他都不去,他很孤立,不知道他的内心孤独不孤独。

我们出来就听裘二海跟马莉说:“马莉,你们家已经离开了后窑,这间屋子,本来是队里分给下放干部住的,现在下放干部走了,队里就要收回屋子了。”裘二海这句话一说,分明是要赶马莉走。马莉没着急,倒是别人替她着急了,先是曲文金,后是裘金才,再是裘奋英,他们三个人,总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他们异口同声地要替马莉说话,但是裘二海没让他们说出来,他对他们挥挥手说:“你们靠边站站。”我在一瞬间里也觉得裘二海做事情有点人走茶凉的味道,有点不够意思,所以我也想替马莉说话,但话刚到嘴边,我忽然聪明起来,我想,下放干部马同志和黎同志又不是今天刚走,今天是他们第二次走了,如果队里要收回房子,应该是在他们第一次走了之后就收了,怎么会拖到今天才说出来?马同志和黎同志离开前曾经去找过裘二海,我不知道他们跟他说了什么,但是从裘二海现在的态度看起来,我猜出来收房子是马同志和黎同志的主意,他们是想借此手段逼马莉走,马莉无处可走,那就只能回家。想到这儿,我“啊哈”了一声,为自己的聪明感到自豪了。马莉瞥了我一眼,说:“你啊哈什么?”我不好说出来,只能又“啊哈”一声,马莉说:“裘二海,是我爸爸妈妈叫你这么做的吧?”原来马莉也猜到了这一招。裘二海被点穿了,并不觉得尴尬,他的脸皮反正厚得很,他说:“你别管是谁的主意,我们公事公办,既然户口已经走了,房子就得收回来,要不然,象涂医生,象知青他们都可以霸着队里的房子不还,那还成什么规矩?”马莉又朝裘二海翻个白眼,说:“我肚子饿了。”转身就跑进去,端了一碗饭出来,连吃边说:“要不,我边吃你边说?”裘二海也换了个思路说:“你要是不肯退房,那就是租房,你得付租金。”马莉不假思索地说:“可以,你说,要多少?”裘二海没料到马莉会这么爽快地答应付房租,他顿了一顿,赶紧挥挥手收回了自己的建议,说:“算了吧,房租很贵的,你付不起。”裘二海的话再次露了馅,这个主意看起来也是马同志和黎同志出的,他们只给了马莉基本生活费,如果马莉付了租房费,她就没有饭吃了。但是马莉宁肯没饭吃,也要继续住这个房子,她当场就从身上掏出一点钱来,放到裘二海手里,很瞧不起裘二海说:“你喜欢钱,给你钱。”结果束手无策的倒是裘二海了。当然我也跟着着急,我说:“马莉你做事情欠思考,你把吃饭钱付了房钱,你吃什么?”马莉说:“我饿不着,不仅饿不着,还会吃得饱饱的。”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更觉得她像个小妖怪。果然马莉紧跟着就说出了很妖怪的话,她说:“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有你们这样的好邻居,好领导,还怕饿着吗?我早就想好了,一三五,吃万泉和的,二四六,吃裘二海的,星期天嘛,你们就别跟我客气,我自己想办法。”裘奋英在旁边插嘴说:“马莉姐,星期天吃我们家的。”曲文金和裘金才连连点头,我和裘二海只好面面相觑,一向自以为百战百胜的裘二海彻底败下阵去。

其实裘二海也是受了马同志黎同志之托才这么做的,既然马同志黎同志自己都没能说服马莉,裘二海败下阵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到底也没好意思收马莉的房钱。但马莉倒厚着脸皮三天两头跑到我这里来蹭吃蹭喝,我说:“马莉,你一个女孩子肚量真大,我和我爹两个人加起来都吃不过你。”马莉说:“我正在长个子,当然要多吃一点,不然长得象你这么矮怎么办?”

听说周海平后来发现了马莉是在利用他,他生了气,很伤心,再也不陪马莉走路了。但是很快又有另一个男同学接替了周海平的工作,他和从前的周海平一样,每天陪马莉上学放学,周海平告诉他,马莉是在利用他,他还批评周海平用情不专。

马莉的情绪一直很平稳,功课也蒸蒸日上,她是农高中这一届同学中少有的几个被学校寄于高期望的学生,但是最后的结果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马莉没有考好,她的分数刚好够上最低档次的本科,马莉说:“上这种烂本科,我还不如去上专科呢,专科能学到真本领。”最后马莉放弃了本科,自作主张填了一所三年的医专。

马莉走的那一天,对我说:“万泉和,我吃了你的,你不要耿耿于怀,我会还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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