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伤者
1
我这个曲背的老人,走进陌生的人群里,在回顾中重温那些岁月来回答孩子们的问题:老人家,请告诉我们,那些爱我的年青小伙子和姑娘们这样发问,(我曾经被唤醒和激怒了,想敲起警报,号召无情的战争,但随即我的手指不听使唤,我的脑袋低垂,我顺从地坐在伤员身旁,抚慰他们,或者静静地守着死人;)多年以后,对于那些情景,对于那些强烈的激情,那些偶然的事件,对于卓绝的英雄们,(只有一方英勇吗?另一方也同样英勇;)如今请再次出来作证,来描绘地球上最强大的军队,关于那些如此迅猛、如此惊人的军队,你看到了些什么可以告诉我问?哪些事情对你影响得最久最深?关于那些罕见的恐慌,那些打得最狠的战役或可怕的围困,有哪些还深深地留在你心中?
2
啊,我所爱的和爱我的姑娘们和小伙子们,你们的谈话使我回想起你们所问到的我那些最奇怪而突如其来的日子,我经过一段铺满着汗水和尘土的远征,终于成为一个机警的军人,我在紧要关头出来,投身战斗,在那胜利进攻的洪流中高声呼喝,进入那些夺过来的工事——可是你瞧,它们像急湍一般消失了,它们匆匆地过去,消失,——我不多谈士兵们的危险或士兵们的欢乐,(两者我都记得很清楚——困难那么多,欢乐那么少,不过我还是满足的。)
但是在夜深入静,在梦思索回中,当这个营利的、体面的、欢笑的世界在照样进行,那些过去了的东西早已忘却,波涛把沙滩上的印迹洗掉了,我却拐着双膝回来,走进屋里,(同时为了那里的你们,不管你们是谁,请悄悄地、勇敢地跟着我进行。)拿着绷带、水和海绵,我迅速地径直走向我的伤员,他们在战役结束后被运到这里,躺在地上,他们的宝贵的鲜血染红了草地,我或者走进那一排排的医疗帐篷,或者是有屋顶的医院,到那一列列左右两旁的病床边,我回来了,一张又一张地,我走近所有的病床,无一遗漏,一个卫生员端着托盘、提着脏桶跟在我后头,那只脏桶很快装满了凝结的碎布和血污,倒掉又装满了。
我时而向前,时而站住,扭拐着双膝,以坚定的双手敷裹伤口,我对每个人都不马虎,因为剧痛虽厉害,可是免不了,有个伤员以祈求的眼光看着我,——可怜的孩子哟,我从不认识你,可是我想我不会拒绝此时此地即为你牺牲,如果那样就能把你挽救。
3
我往前走,往前走,(打开时间的门!打开医院的门!)我裹好那个破裂的头颅,(但愿那只可怜的疯狂的手不要把绷带撕开,)我检查那个骑兵被子弹对直穿过的头颈,艰难的呼吸咯咯地响着,眼神已经呆滞,可是生命仍在苦苦地支撑,(来啊,甜蜜的死亡!答应我吧,美丽的死亡!请大发慈悲,快快地降临!)
从那截切掉了手的残留的胳臂,我揭去凝结的棉绒,除掉腐肉,洗净血迹,那士兵躬着身子,背靠在枕头上,颈项屈扭着,脑袋耷拉在一旁,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不敢看那截带血的残肢,他还从不曾看过它一次。
我包扎一个很深很深的肋部伤口,但是再过一两天,那个身架就会完全消瘦,迅速崩溃,黄黄的脸色也会变得青灰。
我包扎穿孔的肩头,中弹的脚,给一个伤口已腐烂成坏疽的人洗涤,那样可厌,那样恶心,而卫生员站在我后面一旁,拿着托盘和脏桶。
我忠于职守,我毫不倦怠,那骨折的大腿,那膝头,那腹部的伤痛,这些等等,我都以镇静的双手敷裹着,(不过我胸窝的深处有一把火正烧得炽红。)
4
就这样,在寂静中,在梦思索回时,我回过头来重操旧业,在那些医院里到处穿行,我以抚慰的双手使那些伤痛的人们平静,我通宵黑坐在那些不眠者的身旁,他们有的还那样年青,有的受尽了折磨,我回想着那段可贵而悲惨的经验,(许多个士兵的爱抚的手臂曾经抱过和勾过我这头颈,许多个士兵的吻曾久久地贴着这长满胡须的嘴唇。)
久了,太久了,美国
久了,太久了,美国,你沿着完全平坦而和平的大路行走,只从繁华与欢乐中学到了些什么,可是现在,现在啊,要从苦难的危机中学习,前进,与最悲惨的命运搏斗,不能退缩,现在要设想并且向世界显示你的儿女们这个集体究竟怎么样,(因为除了我自己还有准对你的全体儿女们作过这样的设想?)
给我辉煌宁静的太阳吧
给我辉煌宁静的太阳吧,连同它的全部炫耀的光束,给我秋天多汁的果实,那刚从果园摘来的熟透了的水果,给我一片野草丛生而没有割过的田畴,给我一个藤架,给我上了架的葡萄藤,给我新鲜的谷物和麦子,给我安详地走动着教人以满足的动物,给我完全寂静的像密西西比西边高原上那样的夜,让我仰观星辰,给我一座早晨芳香扑鼻、鲜花盛开的花园,让我安静地散步,给我一个我永远不会厌倦的美人,让她嫁给我,给我一个完美的儿童,给我一种远离尘嚣的田园式的家庭生活,给我以机会来吟诵即兴的隐逸诗歌,专门吟给自己听,给我以孤独,给我大自然,还有大自然啊你那原始的理智清明!我要求享有这些,(因倦于不断的骚扰,苦于战争的动乱,)我连续地请求得到这些,从内心发出呼喊,不过在不停地请求时我仍依附于我的城市,城市哟,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你的大街上行走,你在一个时期抓着我、锁住我,拒不放手,可是你同意让我吃饱,灵魂得到充实,永远给我看种种的面目;(啊,我看见我所设法逃避的东西,我面对着,发出相反的喊叫,我看见我自己的灵魂在把它所要求的一切通通踏倒。)
2
保留你的辉煌宁静的太阳,保留你的树林啊,大自然,还有树林周围那些安静的地方,保留你的长着首猎和梯牧草的田野,以及你的玉米地和果园,保留你那九月间蜜蜂在嗡嗡叫闹的开花的养麦田;给我这些面目和大街——给我人行道上这些络绎不绝的幻影!给我无穷无尽的眼色——给我妇女——给我成千上万的同志和情人!让我每天都看到新人——让我每天都同新来者握手吧!给我以这样的陈列——给我以曼哈顿的街衢吧!给我百老汇,连同那些行进的军人——给我喇叭和军鼓的声音!(那些整连整团的士兵——有的在开走,那么兴奋和毫不在乎,有些已服役期满,队伍稀疏地回来,年青而显得衰老,心不在焉地行进;)给我海岸和密布着黑色船只的码头,我要的就是这些啊!是一种紧张的生活,丰富而多样的人生!剧院、酒吧间、大旅馆的生活哟,给我!轮船上的沙龙!拥挤的游览!高举火炬的游行!奉命开赴前线的密集的旅队,后面跟着堆载得高高的军车;无穷无尽的、高声喧嚷的、热情的人流,壮丽的场景,像现在这样敲着军鼓而强烈地颤动着的曼哈顿大街,那漫无休止的嘈杂的合唱,枪枝瑟瑟和铿锵的声响,(甚至那些眼前的
伤兵,)曼哈顿的人群,连同他们的骚动而有节奏的合唱!永远属于我吧,曼哈顿所有的面貌和眼睛。
给两个老兵的挽歌
最后一线太阳光从结束了的安息日轻轻下落,落在这里铺过的道路上,并在路那边瞧着,俯视着一座新垒的双人坟墓。
瞧,月亮正在上升,那从东方升起的银盘般的月亮,美妙地照在屋顶上的鬼怪般的月亮,巨大而静悄悄的月亮啊!
我看到一支悲伤的队列,我还听到那走过来的高音军号的声响,它们在所有的大街小巷里泛滥奔流,像声声呜咽,眼泪汪汪。
我听到大鼓隆隆地轰鸣,小鼓坚定地发出霍霍的叫喊,而那些痉挛的大鼓每一下重捶,都使我浑身上下为之震颤。
因为儿子是和父亲一起抬来的,(他们倒下在一次迅猛袭击的最前列,)儿子和父亲两个老兵双双地仆倒啊!如今要一起进入那双人墓穴。
军号声来得更近了,大鼓小鼓也震响得更加起劲,但白昼已在石板道上完全消失,感人的送葬曲在萦绕我的心魂。
而那悲枪的巨大幽灵,在东方升起,亮闪闪地移动,(它像一位母亲的宽广明亮的面孔,在天上变得越发尊荣。)
盛大的出殡哟,你使我高兴!庄严的月亮哟,你银色的面容使我安静!我的这两位士兵,运往坟墓的老兵啊,我也把我的一切都献给你们!
月亮给你们清辉,那些军号军鼓给你们音乐和哀诔而我的心,啊,我的士兵,我的老兵哟,我的心给你们爱。
一个预言家的声音在尸体上空升起
一个预言家的声音在尸体上空升起,不要沮丧吧,友爱终将解决自由的问题,那些相互爱着的人会变得无比坚强,他们还是会使美利坚获得胜利。
万物之母的孩子们,你们还是会胜利,你们终将笑着蔑视世界上所有别处的攻击。
什么危险也阻止不了美利坚的心爱的人,必要时成千的人要为一个人而严肃地牺牲自己。
一个来自马萨诸塞的人应是一个密苏里人的同从缅因来的和从炎热的卡罗来纳来的,加上一个俄勒冈人,应是三位一体的朋友,相互之间比世界所有的财富都更为宝贵。
弗罗里达的芳香要轻柔地向密执安飘送,这比鲜花的香味更甜美,能飘越死亡的领地。
要习惯于在房子里和大街上看到男人气概的爱慕,那些最大胆和粗鲁的人会轻轻地脸挨脸亲呢,自由要依靠相爱的人,平等应由同志来维系。
这些会拴住你们,缚紧你们,比铁箍更为有力,而我,伙伴们哟!各个地域哟!我欣喜若狂地以相爱者的爱把你们拴在一起。
(难道你们盼望由律师来把你们联合吗?或者凭一纸协议,或者用武力?不,不能这样粘合,无论是世界或任何活的东西。)
我看见老将军陷于困境
我看见老将军陷于困境,(尽管他老了,他那灰色的眼睛在战场上仍像星星般奕奕有神,)他那小量的兵力如今全被包围,困守在堡垒里,他号召志愿者去突破敌人的阵线,来一次拼死的紧急行动,我看见一百多个人从队列里站出来,但只有两三个被选用了,我看见他们在一旁聆受命令,他们仔细地听着,副官脸色很阴沉,我看见他们高兴地出发,毫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炮兵的梦幻
我的妻子躺在我旁边睡着,战争结束已经很久,我的脑袋舒适地搁在枕头上,空寂的午夜渐渐深沉,从寂静中,从黑暗中,我听到,刚好能听到我的婴儿的呼吸,就在这房子里,当我从梦中醒来,这个幻象向我逼近;那时那里的一场交战在不真实的幻想中展开了,散兵开始行动,他们小心地向前爬行,我听到不规则的砰砰声,我听到各种武器的声音,步枪子弹急促的嗒嗒的声响。我看见炮弹爆炸着留下小团的白雾,我听见重型炮弹尖啸着飞行,流霰弹像穿过树林的鸣鸣呼啸的风,(如今战斗轰轰地打大了,)战场上所有的情景都在我面前一一再现,爆裂声和硝烟,以及枪林弹雨中士兵们的英勇,主炮手将他的武器对正和瞄准,选择最好的时机发射,我看见他发射后侧着身子急切地朝前观望,看看有没有击中;我听到另一处一个进攻的团在呐喊,(那个年青的上校挥着军刀在带头冲锋,)我看到被敌人排炮轰开的缺口,(迅速填补,不容迟疑,)我呼吸着令人窒息的硝烟,那沉沉地低飞着将一切笼罩的乌云,时而有几秒钟奇怪的沉寂,双方都不发一枪,随即又恢复了混乱,比以前更响,夹杂着军官们更急的呼喊和命令,而从战场某个遥远的地方,一声欢呼随风向我飘来,(说明某一特殊的胜利,)同时始终有远远近近的大炮声,(即使在梦中也从我灵魂深处激起一种暴发的狂喜和全部昔日疯魔般的欢欣,)步兵也一直在加速地变换地点,炮兵、骑兵在来回运动,(至于那些仆倒的、死亡的,我不大注意,那些流血的受伤者有的在瞒珊地往回跑,我不大留神,)尘上,热气,急奔,副官们骑马掠过,或者全速驰骋,轻武器的嗒嗒声,步枪子弹报警的啼啼声,(这些我在幻景中听到或看到了,)还有在空中爆炸的炸弹,以及晚上色彩缤纷的火箭,等等。
埃塞俄比亚人向旗帜致敬
你是谁呢,黑色的妇人,你已老迈得不成人形,光着你瘦削的脚,长着白色的鬈发,包着头巾,你为什么从路边站起来,向旗帜致敬?
(那正是我们的军队排列在卡罗林纳的沙地上和松林里的时候,你埃塞俄比亚人,从你的茅屋的门里走出,向我走近,我那时正在猛勇的谢尔曼将军麾下向海上进军。)
“我的主人已使我离开我的父母一百年,还是一个小孩子,他们就捉住了我,如同捉住野兽一样,于是残酷的奴隶贩子带我到这里来,横渡过海洋。”
她不再说下去了,但却整天徘徊不去,她摇动着高昂的包着头巾的头,转动着她的灰暗的眼睛,当旗手向前走动的时候,她向大队致敬。你是什么意思呢,你这眼睛昏暗,不成人形的,恶运的妇人?你为什么摇晃着你那包裹着黄色,红色,绿色头巾的头?难道你所见到的一切都是那样地使你惊奇不休?
青春不属于我
青春不属于我,风雅也不然,因为我不能以闲扯消磨时间,在客厅里很尴尬,既不是舞客又欠潇洒,在学者圈子里呆坐着,因为学问对我不习惯,美和知识也不习惯,——但有两三件事是习惯的,我照料了士兵,安慰了许多个濒死的伤员,也时常在兵营内等候着的间歇里,写作了这些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