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作者:(美)惠特曼    更新时间:2013-08-12 14:48:25

那场屠杀哟,至今还使我心揪,我看见将军汗流满面,我看见他痛苦地绞扭着双手。



同时英国人在设法引诱我们打一次阵地战,但是我们不想冒这样作战的危险。



我们采取分散运动的战术,我们在几个点出击,可是每次都遭受损失,我们的敌人在推进,一步步取得优势,逼我们后退到这座山上的工事里,直到我们在这里转身奋战,他们才弃我而去。



这就是那个最年青的旅、两千名壮士的结果,几乎全部留下在布鲁克林,回来的没有几个。



那就是我的将军在这里打的第一仗,没有妇女们观看,也没有可供沐浴的阳光,结束时更无人喝彩,那时在这里可没有人鼓掌。



我们只能在黑暗中,在雾里,在冷雨淋着的地面,那天晚上疲惫而沮丧地蟋伏在这里,而驻扎在我们对面不远的那许多傲慢的老爷在轻蔑地嘲笑,还能听到他们在宴饮碰杯,庆祝他们的胜利。



第二天还是那样沉闷而潮湿,可是那天晚上雾散了,雨停了,我的将军,在敌人满以为手到擒来的时候,悄悄像个幽灵般撤走了。我看见他在河边,他在火把照着的渡口下首,正督促运载兵员的船只;我的将军等待着,直到所有的士兵和伤员都过河了。那时候(恰恰在日出之前),我这双眼睛才最后一次地向他注视。



旁的人个个都满怀忧伤,许多人无疑在考虑投降。



然而我的将军在我面前走过时,当他站在他的船上,眺望新升的太阳,我看到了一种与投降相反的意向。



尾声


够了,百岁老人的故事讲完了,过去和现在,两者已相互交换,


我自己作为联络人,作为一个伟大未来的歌手,现在开始发言。



那么,这里是不是华盛顿活动过的地点?这些我每天随意横渡的水面,是不是失败时的他,就像取得辉煌胜利时别的将军们那样坚决的他,也曾经横渡过的水面?



我一定要抄写出这个故事,把它向东方和西方传遍,我一定要保存就像当年在你布鲁克林河流上闪耀的那种壮观。瞧——当每个周年回来的时候,那些幽灵也回来,那是八月二十六日,英国人登上了陆地,战争打响了,但对我们不利,请透过硝烟瞧瞧华盛顿的脸吧,弗吉尼亚和马里兰的那个旅已经赶去把敌人堵击,他们被切断了,吃人的大炮从山上朝他们猛轰,一列又一列的勇士仆倒了,而旗帜在他们头上静静地低垂,那天它在许多年青人的血污的伤口中,在死亡、挫败以及姐妹们、母亲们的眼泪中,接受了洗礼。



啊,布鲁克林的群山和坡地哟!我发觉你们比你们的主人所想象的更为宝贵;在你们当中屹立着一个那么古老的兵营,永远屹立着那支牺牲了的劲旅的营地。



骑兵过河


一支长长的队伍在青葱的岛屿间婉蜒行进。他们采取迂回的路线,他们的武器在太阳下闪耀,——你听那铿锵悦耳的声音,你看那亮晶晶的河流上,蹚水的马匹在踟蹰不前,饮着河水,你看那些脸色黧黑的骑兵,每一群、每个人都是一幅图画,歇在马鞍上随意消停,有的已经在对岸出现,还有的正在走下河滩,而那猩红、天蓝和雪白的——骑兵的军旗在愉快地迎风飘动。



山腰宿营


此刻我看见前面一支行军的部队正在宿营,下首是一个肥沃的山谷牧场,有牲口棚和夏天的果树,背后是梯层般的山腰,那么陡峭,有些地方高耸,当中点缀着参差的岩石,茂密的雪松,以及某些隐约可见的高大形影,数不清的营火远远近近地散布着,有的在山坡高处,人员和马匹的影子庞大而模糊,在那里摇曳不定,而整个天空——那天空哟!幽深而远不可及,散布着不时闪现的永恒的星辰。


一个行进中的军团


前面是大群的侦察兵,时而听到一声如鞭梢呼啸的枪响,时而是参差不齐的连发射击声,蜂拥的队伍向前紧赶,密集的旅队火速前行。朦胧地闪着光辉,在太阳下艰苦地行进——那些满身尘垢的人们,排成纵队随着地形起伏而波浪式地运动,大炮夹杂在队伍里——炮车隆隆地滚着,骡马热汗淋淋,军团就这样前进。


在宿营地忽明忽暗的火焰旁边


在宿营地忽明忽暗的火焰旁边,一支游行队在我周围回转,严肃、可爱而迂缓,——但是我首先看见,那露宿部队的帐篷,原野和树林的模糊阴影,那被星星点点的篝火所照亮的黑暗,那寂静,像是幽灵,一个乍见的形影在时远时近地移动,还有那些灌木和大树(我举目看时它们仿佛也在偷偷地望我,)这时思维在列队索绕,啊!那么奇妙而轻柔的思绪,关于生与死,关于家庭、往事和亲人,以及远离的伴侣;一个严肃而缓慢的队列在行进,在我席地面坐的地方,在宿营地忽明忽暗的火焰旁。


父亲,赶快从田地里上来


父亲,赶快从田地里上来,这是我们的彼得寄来的一封信,母亲,赶快到前门来,这是你的亲爱的儿子寄来的一封信。看哪,季节正当秋天,



看哪,那里的树变得更绿,更黄,更红了,它在和风中摇荡着的树叶,使俄亥俄的村落更显得清凉、美妙,那里果树园中挂着成熟的苹果,藤蔓上葡萄累累,(你嗅到藤蔓上的葡萄的香味了么?你嗅到近来有蜜蜂在那里嗡鸣着的养麦了么?)



在一切上面,看哪,而后的天空是这样地宁静、明澈,点缀着奇妙的云彩,在下面也一样,一切都很宁静,一切都生气勃勃,美丽无比,农庄也很兴旺。



田地里的一切也长得很茂盛。现在父亲从田地里来了,因女儿的叫唤回来了,母亲也来到了大门口,马上来到了前门。



她以最大的速度赶来,某种不祥的预感已使她步履歪斜,她来不及梳掠她的乱发,整理她的帽子,



赶快撕开信封,啊,这不是我们的儿子的笔迹,但却又有着他的署名,啊,是一只陌生的手替我们的亲爱的儿子写的,啊,被震击的母亲的灵魂!眼睛发黑,一切在她的眼前浮动,她只看到重要的字,零碎的语句,“胸前受枪弹,”“骑兵散兵战,”“运到医院,”“眼下人很虚弱,”“但不久就会好转。”



啊,虽然俄亥俄人口众多而富庶,有着很多城市和乡村,但现在我只看见这一个人,面色惨白、头脑迟钝、四肢无力,斜倚着门柱。



“别这样伤心,亲爱的母亲,”(刚刚长成的女儿哽咽地说,小妹妹们默不作声地带着惊愕的神色拥挤在周围,)



“看吧.亲爱的母亲,信上说着彼得不久就会好转”



啊,可怜的孩子,他永不会好转了,(也许用不着好转了,那个勇敢而单纯的灵魂!)



当他们站立在家门口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这唯一的儿子已经死了。但母亲却需要能好转,她瘦弱的身体很快穿上了黑衣,白天不吃饭,晚上睡不安宁,常常惊醒,夜半醒着,低泣着,她只有一个渴切的愿望——啊,她愿能静悄悄地从人世引退,静静地跳开生命自行引退,去追随,去寻觅亲爱的已死的儿子,去和他在一起。



一天夜里我奇怪地守卫在战场上


一天夜里我奇怪地守卫在战场上,由于你,我的孩子和同志,那天倒下在我的身旁,我只看了你一眼,你那深情的眼睛回报的一瞥却叫我永远难忘,你从地上举起手来,孩子,只轻轻地一握啊,我立即又投入战斗,那不分胜负的战斗,直到深夜撤回,我才终于找到原来的地方,发现你死了,僵冷地,亲爱的同志,你那亲儿般的驱体曾任人亲吻啊,(如今已再也不能那样!)你的脸暴露在星光下,情景古怪,凉凉的夜风和缓地吹着,战场在周围朦胧地扩展,我长久地站在那里守卫,在芬芳静穆的夜里,这守卫显得多么奇妙而甜美,可是没有掉一滴眼泪,甚至也没有叹息,我只长久地凝视着你,然后我坐在地上,在你身旁,双手捧着下巴,度过这宝贵的时刻,不朽而神秘的时刻,和亲爱的同志在一起——可是默无一言,也没有眼泪,静静的、爱与死的守卫,为了你——我的同志和战士而守卫啊,当高空的星辰默默前航,向东的新星又偷偷地升起,我替你这勇敢的小伙子当最后一次警卫,(你死得那样仓卒,我没法救你呀!)你活着时我忠诚地疼爱你和照顾你,我想我们一定还会重逢的,直到深夜还恋恋不舍,黎明真的刚刚出现在天际,我将我的同志裹在他的毯子中,严实地包起他的躯体,将毯子合拢,从头到脚小心地扎紧,当时当地,在初升的太阳下,我的小伙子躺进了坟墓,我把他安排在草草掘好的墓穴里,就这样,我结束了这次奇怪的守卫,在黑夜朦胧的战场上的守卫,守卫那个曾经报人以亲吻的孩子(今后再也不会那样了,)守卫一个被突然杀死的同志——这永远难忘的守卫呀,直到天亮时,我才从凄冷的地上站起,将我的士兵裹好在他的毯子里,把他埋葬在他倒下的那片土地。


一次被敌人紧追的强行军


一次强行军,队伍被敌人紧紧追赶,道路又陌生,黑暗中脚步轻轻地穿过密密的丛林行进,我们受挫的部队损失惨重,沮丧的残部向后撤退,直到午夜过后才看到灯光隐约的建筑物在前面相迎,我们来到一块林中空地上休息,在那灯光朦胧的建筑物旁边,那是十字路口一座高大古老的教堂,如今给用作临时医院,我只进去片刻,就看到一个超乎所有画家和诗人想象的情景,邓是些黑黝黝的影子,在摇曳的灯烛照耀下忽闪,还有一支巨大的沥青火炬静静地举着红红的火焰和一团团青烟,就凭这些,我模糊地看见一簇簇、一群群的形体,有的倒在地板上,有的躺在教堂座席里,在我脚边看得比较清楚的是一个士兵,简直是个小孩,快要流血致死,(他的腹部中了子弹,)我给他暂时止了血,(这少年的脸像朵百合花一样惨白,)然后我环顾这一场景,想把它全部记住,在我离开之前,那些脸,那各式各样无法描写的姿势,大都模糊不清,有的已经死了,作手术的医生,掌灯的护士,麻醉药的气息,血的腥膻,那些人群,那成群的血污形体哟,连外面院子也早已挤满,有的在光裸的地面,有的在木板或担架上,有的在死亡痉挛中流汗,不时的尖叫或哭喊,大夫的厉声命令或呼唤,那些小小的手术器械在火炬照耀下的闪光,我重温这些,当我吟唱时,那些形体和气味又在我眼前出现,那时听到外面高喊的命令,集合呀,伙计们,集合呀;但是我首先俯身看那濒死的少年,他张着眼睛给我一丝儿笑容,随即眼睛闭上了、安静地闭上了,而我快步奔入了黑暗,归队,行进,永远在黑夜中行进,在队伍中前进,陌生的道路继续向前。


黎明时军营中的一景


在灰暗的黎明中瞥见军营里这一小景,那时我因失眠清早走出了帐篷,我在清冽的晨风中缓缓地漫步,沿着医院营帐附近的小径。我看见三个形体僵直地躺着,抬出之后无人照应,每一个都盖着毯子,宽大褐色的羊毛毯子,灰色沉重的毯子,合拢着,笼罩着全身。



我好奇地停下来,静静地站在那里,然后以轻轻的手指,从最近那一个的脸上把毯子揭起;你是谁呀,这上了年纪的人,那么干瘦而阴冷,头发灰白,眼睛周围全枯陷了?你是谁呀,我的亲爱的同志?



然后我走向第二个——你又是谁呀,我的孩子,亲爱的?这个双颊犹红的可爱的小伙子,你是谁?



然后到第三个——一张既不幼小也不衰老的脸,非常镇静,像嫩黄的牙雕那么美丽,年青人,我想我认识你,——我想这张脸就是基督自己的,死了的、神圣的、全人类的兄弟哟,他又躺在这里。



我辛劳地漫步在弗吉尼亚林地


当我辛劳地漫步在弗吉尼亚林地,踏着被我踢起的树叶那沙沙作响的节奏,(因为正是深秋,)我注意到一株大树脚下有个士兵的坟墓;他是因重伤致命,撤退时给埋在这里,(我懂得此中缘由,)部队午休一小时,忽然一声起立!来不及了——但还是留下了这个标志,在坟边大树上钉了块木牌,上面草率地写着:勇敢的,谨慎的,真诚的,我的亲爱的战友。



我沉恩了很久很久,然后继续向前漫游,经历一个个多变的季节和许多的生活场所,不过有时在变化的季节和环境里,突然,孤单单地,或者在拥挤的街头。我眼前会出现那个无名士兵的坟墓,出现弗吉尼亚林地中那个粗陋的墓志铭:勇敢的,谨慎的,真诚的,我的亲爱的战友。



比起那领航员


比起那领航员承担引船入港的任务,尽管他屡次挫折并受到打击;比起那长期深入内地而疲惫的探路者,尽管被沙漠烘烤,被霜雪冻僵,被河流打湿,仍然坚忍着到达他的目的地,比起他们,我还承担着更大的责任,不管别人留不留意,要给这合众国谱一支进行曲,为了召唤战斗,必要时拿起武器,在今后多年,甚至许多个世纪。


在我下面战栗而摇动着的年代


在我下面战栗而摇动着的年代哟!你的夏天的风是十分温暖的,但我呼吸的空气却使我寒栗,一层浓厚的阴云从阳光下降,黑暗包围了我,我必须改换我的胜利的歌唱么?我对我自己说,我真必须去学习歌唱那些失意者的凄枪的哀歌么?歌唱那些失败者的阴沉的圣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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