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梦想很危险
罗曼推算着罗兰出差回来的日子，聪聪最后一天在她家做完功课吃了饭，她把娃送回去的同时，也把那个装了钱的信封一并带上了，想如法炮制地还给罗兰。
“可是大姨，这不是妈妈给你的钱吗？”聪聪很不解地望着罗曼从包里取出的信封，不明白大姨为啥问他，是否可以借用一下他书桌的抽屉。
“大姨用不着这个钱。我暂时存放在你房间抽屉里，明早你妈就回来了，我会告诉她的。”
聪聪看着罗曼把钱放进自己存放小玩具的抽屉里，想要说什么，却被罗曼拦住了。只见大姨笑道：“这事你得帮我，不然我不让秦叔叔跟你玩了。”
聪聪无奈之下只好妥协，但还是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
“你妈又不是印钞机，她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罗曼不再理会他，一边拿了包和车钥匙，一边叮嘱道，“我走啦！你最好坐到客厅里玩，边玩边陪着奶奶，别让她觉得孤单。”
聪聪答应了，拿了玩具和游戏机随大姨走出了儿童房。罗曼跟陈老太太打了招呼，便匆忙离去了。
陈母这几天正闷闷不乐，掖着不小的心事。偏生儿子和儿媳这阵子都不着家，她憋了一肚子的话也找不到出口。家里的清洁卫生全被罗兰新找来的钟点工包掉了，孙子近来又给罗曼带着，以至于她都不必做饭炒菜，每天准备好早餐，等陈静农和聪聪吃完出门后，剩下的包子、豆浆够她混一天的。家里如果没人等着开口吃饭，她就没兴趣开灶生火。如此一来，更让老太太闲得感觉自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人老咯，活该被人家嫌弃，没啥用了！”陈母自言自语地叨叨着。电视机的声音填满了整个房子，却填不满老太太空荡荡的心。这电视简直就是她的魂灵，一天不开都难受。家里得有声音啊！既然见不到一个大活人，那就让电视里的人陪着自己，这样至少感觉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好不容易熬到聪聪回家来了，老太太见孙子乖乖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打着游戏机，便闲不住地把娃回来后随手扔下的衣服、书包和玩具都收拾了起来，推开了儿童房的门走进去，想顺手把玩具放进娃的抽屉里。
结果刚打开抽屉，陈母就发现了夹在一堆玩具里的那只信封。老太太起先以为自己看错了。她这阵子不知道为啥，老觉得视力减退得厉害。估计是年纪大了，有时看东西会感觉变形，还会有黑影在晃悠。但眼神再不好，百元大钞她还是完全认得清楚的。
她奇怪之下捏了捏那厚厚的信封，掂了掂分量，不用数就能猜到那是多少钱。
她转回客厅，问沙发上玩得正嗨的孙子，他抽屉里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聪聪头也没抬，边玩游戏边回答道：“那是妈妈给大姨的，大姨不要，说先放我这儿，等明天妈妈回来后还给她。”
老太太一瘪嘴，转身回到聪聪房间，把那信封里的钱仔仔细细数了又数，越数越生气。她原以为这是孙子哪个补习班的费用，没想到竟是罗兰倒贴娘家的！
“难怪她不想再每月贴我钱了！”老太太寻思出了原委。
老人家睡眠浅，那天晚上罗兰和陈静农在卧室里讨论“打土豪”还是“分田地”时差点吵起来，老太太多多少少是听到那么几句的。她没想到儿媳竟然会提出跟她分开住，不然就不给钱。幸好儿子没答应！所以到底还是生儿子能保险。
但无论如何，这事已经让老太太郁闷了好多天，想找儿子儿媳好好聊聊，大家索性把话摊开来，放到台面上讲清楚。她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大，可不是为了受这种气的。
可是自打那天以后，陈静农和罗兰轮着出差。而就算陈静农已经出差回来了，多半回家也是深更半夜了，老人可熬不到那么晚。所以母子俩只能每天早上打个照面，几乎说不上什么话。
而且老太太发现，儿子陈静农这次出差回来，人好像瘦了，气色也不如从前，每天早上见到他，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他他又不说。
陈母猜想，肯定是因为那天晚上小两口为了她这老母亲闹的别扭，也不知道陈静农知道不知道，罗兰之所以要剥夺她这个婆婆的既得利益，是为了倒贴罗曼。
老太太越想越气恼，便把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罗曼这个罪魁祸首。
晚上，祖孙二人坐在客厅里。聪聪依旧玩他的，陈母也依旧看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新电影《一个人的探戈》女主角左卉子参加慈善活动时接受电视台的专访，那张明艳娇羞又甜美乖巧的脸，让陈母怎么看怎么喜欢，心想这女孩子怎么能这般好看，还这么热心公益！主持人对左卉子也极尽追捧，将她誉为继方芳之后的新一代人生赢家。
“你看看！”陈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冲着聪聪在说，“你看看人家！陈聪，奶奶跟你说，以后你长大也要当人生赢家！你看这个左卉子，年纪轻轻就有名有钱，还这么漂亮，啥都不缺，这才叫女人，这才是成功！”
聪聪抬眼瞄了一眼电视，小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表情，说：“奶奶，您也是女哒！没那么年轻好看，没那么有钱，难道奶奶就不是女人了吗？”
陈母被孙子说得一愣，忍不住笑了：“你小孩子家家，知道啥！”
聪聪说：“我知道的！这个左卉子是挺漂亮，不过没我妈漂亮！”
“你妈你妈，你就知道你妈！”老太太说，“但人家至少比你大姨漂亮，而且还比她年轻得多！你呀！陈聪你长大千万别学你大姨，别像她那么失败！”
“我大姨很好啊！”聪聪不爽了。
“好什么好？”陈母冷笑道，“要啥没啥。都这把年纪了，一败涂地。读那么多书都用不上，上了名校也白搭。陈聪你听好了，你以后一定要记住，上个好学校，毕业找个稳定体面的工作，结婚生子，买房买车，这才叫正常。你要像你爸爸一样，当律师，赚大钱！”
“我可不要像我爸！”聪聪理直气壮地说，“我爸总是加班不回家，我才不想跟他一样！”
陈母没想到孙子蹦出这么一句，又好气又好笑，却又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反对，只得嘀咕道：“反正只要别像你大姨就好！”
“大姨怎么啦？我大姨是有才华的！大姨对妈妈和我特别好！”聪聪为着奶奶在背后说大姨的坏话感到很难过，很不平。
“她对你们好？她别把你和你妈带坏就不错了！”陈母愤愤起来，“没有工作，个性想法还越来越古怪！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大家每天都忙着把哪只股票买下来，把哪里的房子盘到手……要么就去考个职称啦，证书啦，要么跳槽到更好的单位，拿更高的薪水。谁像你大姨，精英不干精英的事！你看你坦克哥哥，读书没你大姨好，但他读的专业有用啊！现在不也照样有那么好的工作？薪水那么高！我告诉你，陈聪，你将来一定要读能派得上用场的书！千万别跟你大姨那样，整天不知道在忙啥，就想着什么戏啊，书啊，音乐啊……都快饿死了，老得没男人要了，还不知道干些正经事！”
聪聪说：“谁说大姨没人要？谁说她老啦？我们老师说现在是个好时代，马云还用40万年薪招聘80岁的老人呢！”
“你倒是跟你大姨挺亲啊！”陈母没料到自己孙子那么护着罗曼，但毕竟那是自己的亲孙子，老太太也不能跟宝贝孙子计较，便换了个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大姨跟你再亲，她也不是你妈，你们是旁系亲属，知道吗？你爸你妈才是你的直系亲属，还有我，我是你的亲奶奶！我生了你爸，你爸你妈现在给我养老，你长大就是要给你爸你妈养老的！没你大姨什么事！她现在晃荡着不抓紧，以后老了，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娃没娃，有她苦头吃了！”
罗曼这个晚上打了好几个喷嚏，但那并不是因为她成了陈家祖孙俩的话题，而纯粹是感冒的预警。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收工回来的秦朗一进家门，听到大小姐打喷嚏，就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里，又摸了下她的额头，没发现异常，这才放了心，旋即找出一瓶维生素C和一盒感冒药，让罗曼记得回家时带上。
罗曼这段日子因为写作瓶颈始终无法冲破，重压之下，常常失眠，导致她不但免疫力直线下降，连本来白净的脸上都隐隐有了不均匀的肤色，那简直就是长斑的预兆。
健康的损耗，经济的压力，写作的艰辛，这三座大山压得她更加伤逝岁月的无情，整个心思好像拐进了迷宫，始终走不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
白天，微信同学群又在艾特她，问她参不参加晚上的聚餐。罗曼万分遗憾地又一次婉拒了大家的盛情。她估计再这么不给同学们面子，下次大家再聚会，就不会喊上她了，而她在群里也将被边缘化，最后可能没人会再搭理她。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她现在哪有空跟她们娱乐狂欢呀！就算有空，就算大家感情再好，她跟她那些欢庆退休的同学也找不到共同话题了。
丘吉尔在《一战回忆录》中写过，那些从战场上回家的士兵会发现跟自己家人都已无话可说，因为他们没有一起在炮弹的尖叫声中共同求过生存，没有一起体验过在泥泞中枕着一个树桩或一块石头入睡的幸福。
那么，谁是罗曼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呢？刹那间，她竟然想到了那些被活埋了的成千上万的网文作者……
原来，趁着这阵子卡文，罗曼就忙着了解各种投稿发表的网站，想摸清在网上连载小说的门道。虽然罗兰就是做出版的，但传统出版社在作品推广上不如网络平台的声势大。而身为新手作者，推广对于罗曼是何等重要！所以，罗曼打算等小说写作将近尾声时，先在网上发表，然后再谋出版。
然而当她开始着手“市场和营销调研”时，才发现她想得根本太天真、太简单了。
根据去年公布的一份阅读市场白皮书的数据显示，中国数字阅读市场年产1600多万部作品，写作者已达1400万，且仍在以30%的比例高速增长，其中保持定期更新章节的作者有七八百万人，每天更新的网络小说已达1.5亿字。
这哪是竞争激烈啊？简直就是厮杀惨烈，并大有昏天黑日，你死我活之势！
要想在网上连载小说不难，甚至要想跟网站签约也不算特别难，但要在浩如星海的网络小说里杀出一条血路，让自己的作品受人关注，不但要靠运气和实力，里头绕不开的窍门也实在太多，规则五花八门，相当复杂。
罗曼早已知道网文的门槛很低，因而品质良莠不齐，但她没料到网络小说的从业者竟然如此之多。且不论小说网站招牌各异，单是全国最大的那一家网文平台上，每天就至少有十几万人更新着自己作品的章节，同时还有大量被称为“萌新”的新手涌入。
更让罗曼如芒在背的是，网络写手大多处于25到30岁之间的所谓黄金创作年龄。写作需要精力旺盛，更要熟悉主流受众群所喜欢的娱乐模式和风格，这样写出的作品才能符合年轻读者的审美意识。过了35岁，年龄越往上，受众越减少，因为作者的思想已经不能再与网上年轻人一致了。谁让网络是年轻人的天下呢！
所以往往一本网络小说之所以受欢迎，不一定是因为它有多高的文学品质，甚至最好别有思想深度，只要“娱乐属性”能足够讨好年轻人就行。网络读者需要的是代入感、快节奏、笑点和爽点,谁有功夫来关注作品的文采和修辞！
罗曼想想都汗颜，以自己不堪的高龄，竟跑去跟十几、二十几岁的写手们抢夺阵地。而正是这一代生猛人类，他们当中不少人能够日更1万字，有人甚至2万！佼佼者竟然在从业的16年中，累计码出4800万字的作品。
罗曼拿出计算器算了一下，发现这样的超人平均每小时能写七八千字，而且人家一写就是16年，从没休息间断过一天。
一向以快笔而自得的罗曼不禁傻眼了，她或许能在写得最顺最疯的时候，创下一小时写几千字的记录。但如果让她每天每个小时都这样狂飙，别说连续写十几年，就是连写十几天，也会写得她吐血暴毙的。
这个时候，她终于想起沙鸥最早在横店就预警过她“梦想很危险”。沙鸥后来住在她家的那段日子，也曾告诫过她，在网文泛滥的时代要想让自己的作品出头，无疑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多少人前仆后继，以为靠写网文就能成名致富，结果都被活活掩埋在穷困潦倒的炮灰之下。
原本一向自信的大小姐，这会儿遥望着网络各平台上一茬又一茬的青春嘉年华，想想自己刚恢复正常的例假，只觉得凭她现在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再这么“调研”下去，真会吓得内分泌紊乱，而且怕是再也调不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