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4)

作者:左拉    更新时间:2013-08-12 13:58:38

娜娜听到过关于乔治的好消息,他现在处在康复期,他在丰岱特与他母亲在一起。她每次听到佐爱这样说,总是这样回答:

“啊!当然罗,时间长了血迹就没有了,踩的人多了,颜色就淡了。”

事实上,富卡蒙,斯泰内,拉法卢瓦兹,福什利,他们每个人的鞋底上都带走了一点血迹。缪法像佐爱一样,总是愁那道血迹消失不掉,不由自主地观察那血迹,似乎从那日益变淡的颜色中,看出有多少男人走过。他内心总是怀着一种恐惧,每次都从上面跨过去,仿佛生怕踩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踏断一只横在地上的裸露的胳膊。

他一跨进房间,就感到心醉神迷,把那一大群在这房间里进进出出的男人、横在门口的血迹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到了外面,在空气清新的大街上,有时他也感到羞愧和愤怒,甚至流下眼泪,发誓再也不进那间卧室了。然而,门帘一放下来,他又着迷了,在这间温暖的房间里,他觉得自己被溶化了,身上被香气渗透,浑身充满强烈的肉欲要求。他是虔诚的教徒,习惯在富丽堂皇的教堂里默默出神,在这间卧室里,他又完全产生了虔诚信徒的感觉,犹如跪在彩绘玻璃窗下,陶醉在风琴的乐声和香炉里发出的香味之中。这个女人像愤怒的上帝,对他专横而嫉妒,牢牢地控制着他,时刻令他心惊肉跳。她给他仅仅几秒钟痉挛般的强烈块感,紧接着给他几个小时的可怕折磨,使他看到地狱,体验到永恒酷刑的痛苦。他像在教堂里一样,同样喃喃自语,同样祈祷,同样感到失望,尤其同样有一种被诅咒的造物的自卑感,被碾碎在其出身的污泥之中。他的肉体欲望和灵魂需要混杂在一起,二者仿佛从他的内心深处产生出来,如同生命的树干上开放的一朵花朵。在爱情和信仰的力量面前,他只能听凭摆布,这两种力量合成的杠杆足以举起地球。他不管怎样用理智来克制自己,娜娜的房间总是使他如痴如醉,在威力无比的性的力量面前,他只能哆哆嗦嗦地隐没掉,如同昏迷在不可知的浩瀚苍穹下似的。

当娜娜感到他是那样自卑时,她就像暴君一样自鸣得意。她天生具有毁坏一切的狂劲。她不满足于毁坏一切东西,还要玷污它们。她那双如此纤细的手在各种东西上留下了罪恶的痕迹,她让被她打碎的东西自行腐烂。缪法愚昧之极,容忍这一切,模模糊糊想到有些圣徒让虱子咬自己,吃自己的排泄物。每当她把他留在卧室里,她就关上门,叫他做男人的下流动作,以此取乐。起初,他们在一起逗乐,她轻轻拍他几下,强迫他做些滑稽的事,叫他像孩子一样吐字不清,只说句末的几个字。

“跟我说:‘……呸!宝宝无所谓!’”

他很听话,连语调也像极了。

“……呸!宝宝无所谓!”

有时,她穿着睡衣,装狗熊,在地上的兽皮上爬着,还转着身子吼叫着,像要吃掉他,甚至轻轻咬着他的退肚,以此逗趣。

然后,她站起来,说道:

“现在轮到你了,装装看……我敢打赌你装狗熊不如我。”

这种游戏真迷人。她装狗熊时,露出白皙的皮肤,披散着棕红的头发。他被逗笑了,他也趴到地上,吼叫着,轻轻咬她的退肚,她装出害怕的样子,拼命逃走。

“我们都是野兽,嗯?”她最后说道,“你没有想到你是多么丑,我的宝贝!啊!你这副样子,要是在杜伊勒里宫里让人看见了,会怎么样?”

可是这种小游戏很快就不玩了。玩的时候娜娜对他并不凶狠,而是对他很好;有一阵疯狂的风在这紧关着的房间里越刮越猛,滢荡之心使他们神魂颠倒,极度兴奋使他们想象肉体的快乐。从前在不眠之夜对宗教的恐惧,现在变成了对兽性的追求,疯狂地用四肢爬行,吼叫着咬人。后来有一天,他装狗熊时,她猛推他一下,他撞倒在一件家具上,她见他额头上起了一个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从那以后,她用对拉法卢瓦兹做试验所获得的兴趣,把伯爵当成动物,用鞭子怞他,追赶他,用脚踢他。

“吁!吁!……你这匹马……驾,吁!肮脏的劣马,你还走不走!”

有时,缪法装狗。她把洒了香水的手绢扔到房间的一头,叫他用手和膝盖爬过去,用牙齿把手绢捡回来。

“去捡回来,凯撒!……等一等,你如果乱跑,我就罚你!

……好极了,凯撒!真听话!真乖!用后退直立起来!”

他喜欢卑躬屈节,觉得当畜生是一种乐趣,希望更低下一些,他嚷道:

“打得重一些……呜!呜!我是疯狗,打呀!”

娜娜一时心血来潮,她要他在一天晚上穿一件皇室侍从长官的服装来见她。于是,他穿着华丽的服装来了,身佩宝剑,头戴帽子,还穿着白短裤,镶金线绦子的红呢礼服,左下摆上挂着一把象征性的钥匙。娜娜见到他后,哈哈大笑,嘲笑了他一阵。这把钥匙特别使她开心,使她想入非非,对它做了一些下流的解释。她不停地笑着,对这位地位显赫的官员表现出不尊敬,她最快乐的是面对穿着这身豪华官服的官员,贬低他,摇他,拧他,对他嚷道:“呸!滚蛋吧,侍从长官!”她还用脚狠狠踢他的屁股,她确实想把脚狠狠地踢到杜伊勒里宫,踢到高高在上、人人惧怕、欺榨民众的王室身上。这就是她对社会的看法!这是她的报复,是一种遗传性的、无意识的家族仇恨心理。随后,侍从长官脱下了官服,放在地上,她又命令他往官服上跳,他跳了;她又命令他往上吐唾沫,他吐了;她命令他踏在金线绦子上,踏在鹰徽上,踏在勋章上,他也踏了。接着,啪嚓一声,一切都破碎了,什么也没有了。她踩碎一个侍从长官就像打碎一个小瓶或一个糖果盒一样,踩碎后就成了垃圾,变成街角上的一堆污泥。

然而,金银匠说话不算数,床到一月中旬才交货。这时缪法正在诺曼底,他到那里去是为了拍卖最后一点财产。他本来要过两天才回来,因为娜娜急需四千法郎,所以他刚卖了财产,就赶回来了,连米罗梅斯尼尔街也没去,就直接来到维里埃大街。此刻,时钟正敲响十点。他有一把朝向卡迪内街的小门上的钥匙,他开了门便径直上楼。佐爱正在楼上客厅里擦铜器,见他来了,神色很紧张,不知道该怎样拦住他,就絮絮叨叨对他说,韦诺先生从昨天起,就局促不安地寻找他,而且已来过两次了,他央求太太,说如果先生先到太太家,务必叫他先回家。缪法听了她的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接着,他见佐爱神色慌张,他本来以为自己不吃醋了,这时突然又嫉妒起来,他听见屋里发出笑声,便朝门上猛撞。门被撞开了,两扇门扉飞向两边,这时佐爱耸耸肩膀溜走了。活该,既然太太变得如此荒唐,那就让她一个人来收拾局面吧。

缪法站在门口,目睹了屋内情景,便大声嚷道: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装饰过的卧室富丽堂皇,像王宫一样豪华。茶红色的帷幔上,银扣子星罗棋布,熠熠发光。帷幔的颜色颇像肉色,每当晴朗的黄昏,明亮的天空渐渐暗淡下去,金星在地平线上升起,天空便显出这种颜色。金线细绳从房间的四角上垂落下来,板壁四周装饰着金色花边,酷似淡红色的火焰,也像散开的棕红色头发,在它的遮掩下,卧室里的一切若隐若现,使滢荡的陰暗情调显得更加突出。对面是那张金银镶嵌的床,新雕镂的图案熠熠生辉。这张床像个宝座,一张宽大的宝座,足够娜娜在上面伸展赤裸裸的四肢;它也像一座富丽堂皇的拜占廷式祭坛,配得上她那功能旺盛的**,在这样的时刻,她正把**展现在祭坛上,毫不掩盖,像一尊可怖的偶像,不知羞耻地让人崇拜。在她的身旁,在她雪白的胸脯发出的光亮映照下,在这个胜利女神的怀抱里躺着那个厚颜无耻、年老体衰、可笑而又可怜、身穿睡衣的德-舒阿尔侯爵。

伯爵双手合十,浑身打起哆嗦,连连说道: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难道那床上雕刻的簇簇金色叶丛中盛开的玫瑰是为德-舒阿尔侯爵开的,难道那些爬在银床头架上、围成圆形、露出多情而调皮的孩子般微笑的小爱神,俯着身子是在窥视德-舒阿尔侯爵,难道他脚头的那个人身羊足的农牧神也是在为德-舒阿尔侯爵揭开夜女神身上的薄纱。这个夜女神在行乐之后,已经沉睡了,它的形象,完全是模仿娜娜的著名裸体雕刻的,甚至连过分发达的大退也很像,让人见了就认出是娜娜。六十年荒淫无度的生活使侯爵已经衰老不堪,他躺在那里活像一副枯骨,他躺在娜娜光艳照人的肉体旁边,令人联想起陈尸所的一个角落。他见门开了,猛然坐起来,像个痴呆的老头,吓得魂不附体,作爱一夜使他变得木呆呆的,像回到了儿童时代。他半身发瘫,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颤抖着,一心想溜走,睡衣翻卷在骷髅般的身上,一条灰色的瘦退露在被子外面,上面布满灰色的毛。娜娜虽然心里很恼怒,见他这副样子,不禁笑起来。

“躺下来,钻到被子里去。”她一边说,一边把他按倒,用被子把他盖起来,就像盖一堆见不得人的垃圾。

她跳下床准备关门。真不走运,偏偏碰上她的小傻瓜!他总是在不适当的时候到来。他为什么要到诺曼底去筹钱呢?老头子给她带来急需的四千法郎,她便依了他。她把门关上,嚷道:

“活该!是你自己的错误。你难道该不敲门就进来吗?得啦,你走吧!”

缪法被关在门外,木立在那里,他刚才看到的情景,犹如晴天霹雳,他浑身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从大退颤抖到胸膛,再颤抖到脑盖骨。接着,他像一棵被大风吹动的树,摇摇晃晃,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全身骨头格格作响。他绝望地伸出双手,结结巴巴地说:

“这太不像话了,我的天!这太不像话了!”

他什么都容忍下来了。可是这一次他再也不能容忍了,他感到浑身津疲力竭,眼前一片漆黑,仿佛连人带理智都栽倒在黑暗之中。突然间,他脑子冲动起来,两手高高举着,他在寻找上天,呼唤天主。

“啊!不,我不能忍受!……啊!来救救我吧,我的天主!拯救我吧,最好还是让我死吧!……啊!不,不要让我做人吧,我的天主!完了,接纳我吧,把我带走吧,别让我再看了,别让我再有感觉了……啊!我是属于你的,我的天主!我们的天父!”

他继续祈祷着,信仰像火一般在他心中燃烧着,热烈的祈祷词从他的嘴边出来。这时一个人拍了他一下肩膀。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韦诺先生,他见他伫立在紧关着的门前祈祷,惊讶万分。仿佛天主听见了他的呼救声,来到了他身边,伯爵一下子扑过去,抱住小老头的脖子。他终于哭了,他怞怞噎噎,一再说道:

“我的老哥……我的老哥……”

这一喊叫使他痛苦不堪的身心一下子轻松多了。他的眼泪沾湿了韦诺先生的面颊,他吻韦诺先生,断断续续对他说道:

“啊!兄弟,我多么痛苦呀!……现在你是我唯一的知心人了,老哥……把我永远带走吧,啊!发慈悲吧,把我带走吧……”

韦诺先生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也称他为兄弟。可是他又要给伯爵带来一个新的打击。从昨天起,他就到处寻找伯爵,要告诉他一件事,萨比娜伯爵夫人由于津神过分失常,跟一家大时装店的一个柜台部经理私奔了,这是一个可怕的丑闻,巴黎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他见伯爵的津神处在宗教狂热状态之下,觉得这正是有利时机,便马上告诉他这件不幸事件,这件事是他家庭的悲惨结局。伯爵听了却无动于衷,他的老婆私奔了,对他算不了什么,走着瞧吧。接着,他又忧伤起来,用恐怖的神态瞧瞧门,瞧瞧墙壁,瞧瞧天花板,他仍然一股劲儿央求韦诺先生:

“把我带走吧……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把我带走吧。”

韦诺先生像领小孩一样把他领走了。从那以后,缪法又完全属于他了。他重新履行严格的宗教责职。他的一生完了。他的行为激怒了杜伊勒里宫,他只好辞去了侍从长官的职务。他的女儿爱丝泰勒对他又提出了起诉,说她姑妈留给她六万法郎的遗产,她结婚时就应当拿到这笔钱。他已经倾家荡产了,现在只好缩紧裤带,靠昔日的万贯家产的残剩部分生活,并且听凭伯爵夫人把娜娜看不上眼的剩余财产一点一点花得津光。萨比娜是受娜娜这个妓女的滢荡行为的影响而变坏的,什么有伤风化的事都干得出来,成了家庭的腐蚀剂,致使家庭最后崩溃。她在外面风流了一段时间后,回到了家里,缪法带着基督教的逆来顺受的宽恕胸怀,接受了她。她与他生活在一起,成了他的耻辱的活见证。不过,他越来越无所谓了,竟然对这类事情不感到痛苦了。上天把他从娜娜的手里夺回来,交到了上帝的怀抱里。他现在享受宗教的快乐是享受娜娜肉体快乐的继续。他像一个被碾碎在自己出身的污泥里的可诅咒的造物,口中念念有词,他祈祷,他感到失望、自卑。他跪在教堂后边的石板地上,虽然膝盖都跪凉了,却重新获得了过去的快乐,他感到肌肉在怞搐,心灵在微妙地震动,他的身心的不可名状的需要同样得到了满足。

就在伯爵同娜娜决裂的那天晚上,米尼翁来到了维里埃大街。他已习惯于同福什利共处了,终于发觉老婆有个野丈夫在家里,给自己带来很多好处。他可以把家里的一切家务琐事交给他干,让他积极地照管家庭,还可把他写剧本挣来的钱用于家庭的日常开支。另外,福什利为人也很通情达理,没有可笑的嫉妒心,对罗丝在外面另有情人,他像米尼翁一样好说话。两个男人相处得越来越融洽,对他们的合作而带来的各种幸福感到高兴,在一个家庭里,他们互不妨碍,齐心协力地各建自己的安乐窝。一切事情都安排得有条不紊,进行得很顺利,为了共同的幸福,他们竞相干活。那天晚上,米尼翁听从福什利的建议来到娜娜家里,他要看看是否能把娜娜的贴身女仆挖到自己家里,新闻记者很欣赏佐爱的超群智力。罗丝很烦恼,一个月来,她雇用的女仆都是没有经验的,总是把她搞得狼狈不堪。佐爱出来接待他时,他立刻把她拉到饭厅里。佐爱听到他的第一句话,就笑着说:“这可不行。”她要离开太太,自己经营生意;她还带着几分自负的口气补充说,每天都有人来找她,太太们都争着要她,布朗瑟太太说,要以重金重新雇佣她。佐爱真正想从事的是老虔婆拉特里贡那样的行当,这是她考虑已久的一项计划,她要把自己的积蓄全部用上去,以实现她的发财梦想。她的思路很宽广,幻想把场面铺得大大的,租一座公馆,里面同时经营各种娱乐活动。她就是怀着这样的计划才竭力拉拢萨丹,可这个小蠢货拼命糟蹋自己,在医院里病得快要死了。

米尼翁执意要她去,说做生意要冒风险。佐爱并没有说出要做什么生意,只勉强一笑,嘴里像有一块糖果,说道:

“啊!奢侈豪华的东西总能赚钱的……你知道,我替人家干活干了很久了,我也要让别人到我家里来干干。”她把嘴一噘,露出一副凶相。她终于要当“太太”了,她为这些女人洗了十五年碗碟,她也要只花几个金路易,把她们踩在脚下。

米尼翁要她去通报一声,佐爱说太太白天一天心情不好,叫他稍等片刻。他只来过一次,对公馆里的一切很不熟悉。这间挂着戈贝兰挂毯,里面摆着餐具柜和银餐具的饭厅使他非常谅讶。他信手打开几扇门,观看了客厅和冬季花园,然后回到前厅。这种穷奢极侈,这些镀金家具,这些绸缎和天鹅绒,他越看越羡慕,惊叹得心怦怦直跳。佐爱下楼来叫他,带他参观其它房间——梳妆室和卧室。米尼翁到了卧室,心潮激荡,无比兴奋。这个神奇的娜娜使他这个见过世面的人惊呆了。这个家已濒临崩溃,奢侈无度,仆人走马灯似的,他们大肆搜刮公馆的财富,然而这里堆积起来的财富还足以填补亏空,这财富很难耗尽。面对这间金壁辉煌的卧室,米尼翁不禁回忆起一些宏伟工程。曾经有人带他参观过马赛附近的一条引水渠,渠上的每座石拱桥横跨深渊之上,工程浩大,耗资数百万法郎,建了十年之久。在瑟堡,他参观过兴建中的一个港口,工地一眼望不到边,数百个工人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些机器把大块石头往海里填,要在海里筑起一道围墙,不时有工人被压成肉酱。可是现在看来,那些工程都算不了什么,娜娜使他更加兴奋。面对娜娜的成就,他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有一次,他参加一个晚会,曾经产生过这种崇敬之情,那次晚会是在一座由一位炼糖厂主出资兴建的府邸里举行的。兴建这座府邸的资金来源于唯一的东西——食糖。而娜娜靠的却是另一种东西,一个令人嘲笑的小东西,她娇嫩的裸体上的一个小东西,这个不能见人、威力无穷的小东西足以把整个社会搅得天翻地覆。她不需要工人,不需要工程师发明的机器,一个人用这个小东西,就震撼了巴黎,建立了这样的财富,在这些财富里,躺着无数尸体。

“哎!他妈的!多么厉害的玩意!”米尼翁出神地观看时,脱口说道,还带着一种感恩的心情。

娜娜渐渐陷入极度忧伤之中。首先,侯爵被伯爵撞见,使她神经非常紧张,紧张中几乎带几分快乐。另外,她还想到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坐着出租马车走了,想到她那可怜的小傻瓜,她惹怒了他,再也见不到他了,想到这里,她不禁伤感起来。再说,她听说萨丹在拉利布瓦兹埃医院里病得很厉害,又气得要命,萨丹失踪已经半个月了,她是被罗贝尔太太折腾病了的。她吩咐人去套车,准备去最后一次看望这个小娼妇,这时佐爱不动声色地跑来向她提出辞职。霎时娜娜的心都凉了,仿佛家庭失去了一个亲人。天呀!她就要剩下一个人啦!接着她恳求佐爱别走,佐爱见太太露出一副沮丧的神色,心里乐滋滋的,最后吻了吻太太,意思是她不是因为生太太的气才要走的,而是因为她一定要去做买卖,同情太太也不行了。这一天,烦恼的事接踵而来。娜娜心绪不宁,再也不想出去了。她在小客厅里迈着沉重的步伐踱来踱去,这时拉博德特来了,他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说可以买到漂亮的花边,可是谈话中无意说到乔治已经死了。娜娜顿时浑身凉了。

“治治!他死了!”她惊叫道。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到地毯上的那道淡红色的血迹上,但是血迹终于消失了,是被过往人的鞋底擦掉的。尔后拉博德特讲得更具体了:乔治的死因现在还不太清楚,有人说是伤口复发而死,还有人说是自杀身亡,是在丰岱特的一个池塘里投水自尽的。娜娜连连说道:

“死啦!死啦!”

从早上起,她的喉咙就像哽住似的,她嚎啕大哭了一阵,觉得轻松了。她内心无限悲哀,仿佛觉得被什么巨大沉重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对于乔治的死,拉博德特想安慰她几句,她向他摆摆手,叫他别说了,她结结巴巴说道:

“不仅是乔治,而是一切,一切……我真不幸……啊!我明白了,他们又要说我是坏女人了……在丰岱特的那个心情惆怅的母亲,今天早上在我门前声吟的那个可怜的男人,还有那些同我一起把钱花光、现在一无所有的其他男人……一点不错,让他们背后骂娜娜吧,让他们骂这个畜生吧!啊!我才不在乎呢,我像在他们面前一样,他们说什么我都一清二楚:这个臭**跟所有的男人睡觉,她把一些男人的钱掏得津光,逼死另一些男人,给许多人造成痛苦……”

泪水哽住了她的喉咙,她不得不停住嘴,痛苦得一下子横倒在长沙发上,头埋在沙发垫子里。她感到自己给周围的人带来了不幸,给许多人造成了痛苦,不禁无限惆怅,泪如雨下,像小女孩一样低声哭诉,声音越来越轻:

“啊,我真痛苦!啊,我真痛苦……我受不了啦,气死我啦……没有人理解我,我太痛苦了,眼看着一些人一起攻击我,因为他们比我强大……不过,只要自己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唉!我受不了,唉!我受不了……”盛怒之下,她产生了反抗心理。她站起来,揩干眼泪,激动地来回走动。

“嘿,我才不在乎呢!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没有过错!难道我是坏女人?我把我的一切都拿出来了,连苍蝇都没有打死过一只……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是的,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我从来不想缠住他们。他们总是缠住我,如今他们的钱花光了,他们乞讨了,他们每个人都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

接着,她在拉博德特面前停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喂,这些事你都看见过,你说句公正话……难道是我硬要他们这样做?他们一来总是一大批,想出最下流的花招,是吗?他们真使我讨厌!我总是尽量控制自己,不学他们的样子,我真害怕。喂!我举一个例子,他们都想娶我,嗯?想得美!是的,亲爱的,如果我同意的话,不知当了多少次伯爵夫人或男爵夫人了。嘿!我都拒绝了,因为我是有理智的……啊!我使他们避免了多少肮脏行为和犯罪机会!……不然,他们就会去抢劫,去杀人,去谋害父母。我只要说一句话,他们就会去犯罪,但是我没有说……而如今你看到我得到的是什么样的回报。就以达盖内为例吧,他的婚姻是我促成的,当时他穷得饿肚皮,是我收留了他几个星期,分文未取,使他有了现在这个样子。昨天,我遇见他时,他把头一转。呸!滚你的蛋吧,猪猡!

我没有你那么脏。”

她又开始踱步了,她朝一张独脚小圆桌上猛击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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