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股潮流汇聚的长河:网络文学二十年

作者:黄平    更新时间:2019-01-15 14:16:29

1999年12月,世纪末的最后几天,痞子蔡《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由知识出版社出版发行,几万册在大江南北瞬间销售一空。当时的读者很难想到,这部描写男女主人公痞子蔡与轻舞飞扬“网恋”的小说,正在开启一个全然不同的网络文学时代。

    从《第一次的亲密接触》1998年在台湾成功大学BBS上发表以来,中国的网络文学已经走过了二十年的征程,迄今为止已是拥有近四亿读者的大型文化产业,涌现出无数知名网络文学作家,以及阅文集团为代表的上市公司。然而,网络文学非常热闹又让人感到非常模糊,对于网络文学的认识,二十年来依然莫衷一是。

    基于此,中国作协网络文学委员会、上海市新闻出版局、上海市作家协会、阅文集团3月29日在上海联合发布的“中国网络文学20年20部优秀作品”,这是网络文学经典化一个标志性的节点。这个榜单的推举,既有各级作协与政府有关部门的参与,又吸纳了业界的意见,同时邀请了多位优秀的网络文学评论家,评选出来的20部作品较有权威性与代表性。而且,这不是一个追求四平八稳的榜单,最终的名单,隐藏着网络文学二十年来的历史脉络及价值评判。

经典属性的网络文学

    这份榜单最有新意之处,是将猫腻《间客》排在第一位,痞子蔡《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与今何在《悟空传》这些网络文学开创期的作品排在其后,而天蚕土豆《斗破苍穹》、我吃西红柿《盘龙》等粉丝无数的大热门更是居于末尾。这显示出网络文学二十年来,最大的焦虑始终是自身文学地位的经典化。将猫腻奉为如此之高的地位,似乎评委们希望在网络文学中发现另一个“金庸”,以此确证网络文学的价值。

    无疑,猫腻目前是评论界最为热捧的作家,比如北大中文系邵燕君副教授认为,猫腻在金庸之后继承和发展了“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中国现代类型小说的传统,其写作代表了目前中国网络小说的最高成就。这种对于猫腻的评价,在网络文学评论界有一定代表性。

    猫腻的胜出,意味着在网络文学的评价体系中,素有分歧的“文青文”对于“小白文”的胜利。“文青”和“小白”都是网络文学中一些比喻性的说法,所谓“小白”指代的是网络文学的初级读者,相对来说文化层次不高,他们对于网络文学的要求往往是文字简单情节直白,看重阅读的快感。如果说“小白文”代表网络文学相对“俗”的一脉,那么与之相对,“文青”代表网络文学相对“雅”的一脉,指代依然追求文学性与思想性的网络文学作家,他们的作品在网络文学的模式外注重情怀,蕴含着令人感佩的理想主义精神。

在“文青”这条线上,猫腻是代表性的,这个脉络还有烽火戏诸侯、骁骑校、徐公子胜治、烟雨江南、酒徒等作家。猫腻这一次被奉为二十年来第一名,正是基于其作品的精神力量,无论对于网络文学还是纯文学,这种精神力量都非常宝贵。诚如腾讯颁发给猫腻的年度作家授奖词所言,猫腻的小说力图在功利犬儒的“小时代”,重书“大写的人格”与“大写的国格”;在所谓历史终结之后,重建中国人的文明信仰。

无独有偶,位列三甲的今何在《悟空传》也是如此。就社会影响力而言,《悟空传》恐怕还要在猫腻的作品之上,长期被视为网络文学产业化之前的代表性作品。今何在笔下的金蝉子与孙悟空重估一切价值,以一腔热血喊出“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全书在一些层面尽管值得商榷,但就整体来说,酣畅淋漓地表现出世纪之交青年一代的自我意识。不惟网络文学界,就是在纯文学界做到这一点的也屈指可数,迄今为止《悟空传》依然是网络文学二十年来最具情怀之作。

产业属性的网络文学

和猫腻《间客》、今何在《悟空传》这种“文青”作品相比,大众更为熟悉的网络文学,更多的是“小白文”。笔者并不轻视“小白文”,网络文学如果想大规模地产业化,总要有一些便于复制的基本模式。而如果想最大规模地吸引读者,也必然不能设置太高的阅读门槛。今天的网络文学产业蓬勃,甚至于在很多人看来可以和好莱坞电影、日本动漫、韩国电视剧并列为全球四大文化现象,主要依托的还是产业属性的网络文学。

在20年20部的作品榜单中,一个有趣的现象是2006年的入选作品最多。大概在2005年、2006年前后,伴随着资本的注入,如2004年秋盛大文学收购了起点中文网,网络文学网站的产业属性开始强化,商业模式不断走向成熟。与之鲜明对比的是,这一时期“榕树下”等比较抵触商业化的文学网站开始衰败。

这次入围的作品中,2005年桐华的《步步惊心》、2006年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是网络穿越小说的代表,这类作品已经开始展现出网络文学对于读者的抚慰功能,读者跟随主人公一起穿越到另一个世界,藉此逃避现实世界中的矛盾与麻烦。在新的世界里,男主角妻妾成群,女主角男友无数,平凡灰暗的人生焕发出无限魅力。

从2005年、2006年的穿越小说发展到2008年、2009年的玄幻小说,比如本次榜单上的唐家三少的《斗罗大陆》、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我吃西红柿的《盘龙》,这条线索是网络文学的主流。网络文学的核心是架空性的,在现实世界之外打造另一个世界,满足读者内心的幻想。和好莱坞电影等文化工业相似,网络文学也是“梦工厂”。

    因此,玄幻小说主要的叙述模式是“升级模式”,比如在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中,一度沦为废人的主人公不断修炼法力,经历王、皇、宗、尊、圣、帝的升级,最终称霸世界,主宰苍穹。网络文学之外的读者,可能会觉得这类故事荒诞不经,但这种满足无限膨胀欲望的“升级模式”,最为契合网络文学主流读者的胃口。网络文学主流读者受教育程度和经济能力等等普遍不高,面对以“成功”为标准的现实生活,需要一个架空的世界来宣泄生活中的压力。生活中的压力越大,读者对于宣泄的要求就越高,这种压力塑造了架空世界中的升级模式。

    这种现象是世界性的,海外读者同样如此。目前的文艺类别中,网络文学是为数不多的不依赖政府扶持,依赖民间力量与市场机制就大获成功的。目前海外读者自发成立了wuxiaworld等网站,翻译了大量网络文学作品,这类翻译作品偏重于玄幻小说,西方元素较多的《盘龙》最受欢迎。就全球市场来说,不得不说,产业属性的网络文学是最有可能走出去并且走得好的,网络文学的产业活力,主要集中在这一类文学。

现实主义属性的网络文学

最后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是,以往被视为与网络文学绝缘的现实主义,近年来也在网络世界里异军突起。本次榜单共有五部侧重表现现实的作品入选,开山鼻祖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与辛夷坞《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都是现实主义题材中的青春题材;阿耐《大江东去》与wanglong的《复兴之路》聚焦改革开放的历史历程;《繁花》表现上海几十年来的市民生活,横跨网络文学与纯文学,以网络连载的方式,铸就一部纯文学精品。

    这批作品也受到了国家与市场的双重肯定,《大江东去》在2009年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是网络文学领域首部获奖作品。《繁花》在2014年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后,还获得了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等大奖。《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等作品的影视改编影响非常大,尤其是《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电影版,成为近年来青春怀旧电影的代表作品之一。

上述作品证明,现实主义,并不一定在网络文学中水土不服。网络文学的生产方式确实不一定有利于现实主义大规模出现,但加以引导,依然可以涌现佳作。这次榜单中最新的一部作品,即发表于2015年的作者wanglong的《复兴之路》,就是由上海市新闻出版局指导、阅文集团主办的“网络原创文学现实主义题材征文大赛”首届特等奖作品,这是上海市新闻出版局、阅文集团在新时代文艺思想指导下有意识地推动网络文学的变化,通过征文大赛推出了一批现实主义佳作。

三股潮流,汇聚至今

由二十年二十部这份榜单追溯网络文学二十年来的发展,可以说上述的三股网络文学潮流一路汇聚至今,多元一体,雅俗共生。就文学本身而言,网络文学的进一步发展,有可能改写目前网络文学与纯文学二元对立、老死不相往来的格局。作为参照,好莱坞电影既有艺术性强的作者电影,也有完全为票房服务的爆米花电影。但好莱坞电影的中坚力量,恰恰是兼顾艺术性与票房的《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燃情岁月》《泰坦尼克号》这类电影,这是我们比较缺乏的。文学界几十年来,除了《平凡的世界》等不多的作品做到雅俗共赏外,往往先锋的过于先锋,大众的过于大众。网络文学进一步发展,能否经由现实主义的滋养,涌现出自己的《平凡的世界》,很值得期待。一部分网络文学作家对此有所自觉,比如最受瞩目的猫腻就谈到路遥是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作家,《平凡的世界》是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作品。

登临忽据三江会,飞动从来万里心。站在今天的历史潮头,展望网络文学下一个二十年:一方面要尊重文化产业的基本规律,在公序良俗的基本前提下,市场的归市场,将网络文学产业做大做强,真正有一天可以和好莱坞电影等并驾齐驱;另一方面要重视网络文学作为“国民心态的风向标”,政府、业界与评论界通力合作,发掘精品,借助文学奖项与文学评论等加以引领,不断提升网络文学的文化地位。三江汇流,一泻汪洋,虽不免泥沙俱下,但自有其蓬勃的生命力。网络文学作家普遍也很年轻,他们的文学生涯前途似海,充满着创造历史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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