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

我已过而立之年，辗转生活过几个城市，很多事很多人当时看似刻骨铭心，如今都已忘却，始终萦绕心间的是父亲的眼泪。

第一次察觉父亲流泪，是2001年秋他陪我去大学报到的时候。原本我是坚持要自己一个人去的，以此摆脱他多年的束缚，临报到那天,他终于不放心，固执地买了两张绿皮车票。车厢里没有空调，全靠列车行进中的自然风降温，无座的我们在车厢的洗漱处蜷缩了四个多小时，我那时体弱晕车只想呕吐，一路上没少埋怨。

来到学校，已近傍晚。九月的武汉极其炎热，我和父亲又饥又渴，好不容易找到食堂，我迫不及待地选了一小瓶冰镇饮料，一饮而尽。轮到让父亲挑的时候，他却如论如何都不要,我有些恼怒，觉着他太小气一块钱都舍不得花，遂开始厌烦起父亲与大城市的格格不入，并因此更加生气和沮丧，上大学的激动劲儿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简单吃过晚饭，他特意领着我到学校里转了一小圈儿，告诉我哪里是宿舍，哪里是开水房……我都心不在焉的应付着。走着走着，父亲在一个地方突然停下，问我宿舍在什么方位，我故意答不出来，父亲有些生气：“从今天开始，你就要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了，凡事靠自己，多上点儿心。”我和他争辩了几句，转身回宿舍休息，整整一晚上我们没说一句话，只是在夜间听到他沉重的喘息。

第二天上午报到完，父亲就要回家，到了校门口，他边向我口袋里塞钱边说：“我回去了，这是生活费，你吃饱饭注意车，有事就给家写信。”说完，转身朝马路对面走去。我轻噢一声，陡然看见父亲背着我在眼角擦拭着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有些不确定，又有些不知所措，想张嘴说点什么，终于没有开口，只是呆呆地目送他淹没在人群之中。回到宿舍，点了点父亲给的生活费，整整六千元，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独立掌管这么一大笔财富。现在想想，当时的我实在是太不懂事。

此后，我常年在外地读书工作，生活多有不顺，与父亲的联系越来越少，仅有的通话也常常是不欢而散。但每逢过年回家，父亲都很高兴，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对我过多“盘问”，只有酒兴正酣的时候，才会重新打开话匣子，使劲儿拉着我聊天。偶然有一次，母亲告诉我：“你幺爹这几年越来越不中用了，动不动就流猫子尿。”我知道，父亲渐渐老了，而我已不再年轻，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却没有办法让父亲宽心，心里不是滋味。后来，回家的次数多了一些，在不同的场合又看见父亲流泪，但我始终不能适应这一场面，每每这时，一种隐隐却很沉痛的伤感就会在心间弥漫，继而莫名地生长出一种厌恶感。为防止他的软弱进一步刺痛到我，我都会及时地用近乎粗暴的语言制止住父亲，父亲也很知趣地配合我，摇摇头，叹息几声，不再动情。

前一阵子，母亲来照顾即将临盆的妻子，父亲也跟着过来，一家人在一个新的城市首次相聚，迎接新生命的诞生，自然高兴。当晚我陪着父亲喝了几杯，除了惯有的寒暄，我们依然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只有酒杯轻碰的时候，久违的父子温情才又隐隐浮现。住了十多天，父亲回家了，临走时嘱咐母亲：“他们在大城市打拼不容易，要节约粮食，干活儿的时候手脚轻一点，不要毛毛躁躁弄坏了什么东西。”

又过了二十天，妻子生产了，在产房听到儿子的第一声啼哭，我忍不住流下初为人父的激动泪水，急忙打电话向父亲报喜，听得出他很高兴，但只是问：“我孙子有饭吃吗？”我说：“有，你放心吧！”

父亲在电话那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