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自行车后面的那个人

张爱玲的《道路以目》里，有这么一段文字：“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十有八九是风姿楚楚的年轻女人，再不然就是儿童，可是前天我看见一个绿衣的邮差骑着车，载着一个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母亲吧？此情此景，感人至深……自行车轮上装着一盏红灯，骑行时但见红圈滚动，流丽之极。”

很难想象这样的文字出自张爱玲的笔下，一个金粉金沙时代里的个人主义者，一个生逢乱世孤傲清高的临水照花人，竟也会感动于这样平凡的生活场景，并形诸笔端，细细道出，着实令我们讶异。然回过头一想，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对于母亲，尤其是人到老年的母亲，我们是爱的。

想到很小的时候，我们每个人应该都有过被母亲骑自行车带着的体验，那种体验很微妙，也很珍贵。因为彼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幸福感觉会随着人的长大，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淡，以至消失。一个人的童年会经历很多事，难以忘怀的，从来不是细小微末的平常。我们习惯性遗忘平凡琐碎的重复举动，顺带遗忘了那些举动当时带给我们的感觉。我们以为真的遗忘了，其实不是，因为在某一天，某一个特定的时刻，熟悉的感觉会突然袭来，击中你我的心扉，让人感动，叫人落泪。

自然，我是记不得小时候被妈妈骑车载过多少回了，次数越多，越记不得。及至长大，这种体验变得越来越少，因为年龄的缘故，因为交通方式的变化，我很难再坐在自行车后面了。所以，当那天陪妈妈出门买菜，她提出骑自行车带我去时，我竟然一时语塞，感到很诧异，这种体验真是太久没有过了。但考虑到她现在眼睛不行，体力恐也难以跟得上，便说：“行，我们骑自行车去，我骑，我带你。”

路是熟悉的路。但要去的大菜市场有点远，骑车至少也要半个小时。一路上我骑得很慢，中间还歇了几次，我假装抱怨：“妈，才几个月没见，你又胖了不少，我都带不动你了。”她笑，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说让我先骑过去，她在后面走。我自然不同意，玩笑的话，她竟当真了。到了菜市场，买完菜，便往回骑，路上她尝试带了我几次，但都没骑多远，便累得气喘吁吁。最终，她还是顺从了我，乖乖地坐在自行车后面。一路上我都骑得很平稳，但骑到一个上坡拐弯的地方时，一辆小轿车突然迎面冲出来，我心一慌，车头变得左右摆动，感觉身体快要往左边倒时，只觉得后座上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往右倾，于是连车子带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自己没什么事，只是手臂蹭了点皮，赶忙看了一下后面的妈妈，只见她手臂上的皮被蹭破一大块，流着血，膝盖也摔得乌青红肿。“疼不疼？”我赶忙从地上扶起她，嗔怪道：“刚刚你干嘛使那么大劲，害自己摔这么重。”“你看看——”她一边指着地上被压扁的菜篮，一边捂住胸口，显得心有余悸，“如果我不使劲往右边倒，被压得就不是菜篮，是你呀。”

我推起自行车，和妈妈并排走着，突然间就觉得鼻子酸酸的，想流泪。妈妈真的是天底下最伟大的人，她对子女的爱从来言不在口，只用切切实实的行动表达出来。妈妈曾经用自行车载过我那么多次，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她宁愿自己摔倒也不愿我受一点伤害，我不知道有多少珍贵的一瞬都被我遗忘了。可她这次的这个举动，那一瞬间因母爱而爆发出的向右倾倒的举动，我知道，一辈子忘不了。

一个人默默地边走边想，竟被妈妈丢在了后面，她一个人在前面走，弓着腰，脚步迈得很缓，慢慢走着。看着她的背影，也是感性，不知怎么就想到龙应台《目送》中的几句话：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妈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