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甜甜的“黑洋酥”馒头
作者:张渊 发布于:2016-08-08 点击:2338
一个人的一生要经历许多位授业老师,而我最难忘的老师,是上小学时的第一位启蒙老师,班主任严老师。是她,教会了我写第一个中国字,给我上了人生第一课,更铭感于心的,还是她给我吃了一只黑洋酥馅的甜馒头,一杯温热的糖水。在我头晕眼花快昏倒时,在我懵懂无助的孩提时,这只馒头这杯糖水,像是淌入心底的暖流,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那份暖意,绵绵密密,仍未消褪。
说起来,严老师还是我童年时代的邻居。同在虹口的一片老式石库门群落里,我家是83号,她家是81号。再细说起来,我所住的83号,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父母亲加上我的三口之家,而是我的外婆家。父亲早在我懂事前,就离开我与母亲,去重组另外的家了。母亲只能带着我,与外婆、姨妈、表兄一家合住在这83号里。大家庭的日子不好过,忤逆的表兄吃喝嫖赌,搅得家里三天吵两天闹,而且还不分白天黑夜。一墙之隔的严老师对我家的情况再清楚不过。
小时候,我非常羡慕那些平静的人家,羡慕那些三口之家里的同龄人,严老师的女儿,比我年长几岁的小姐姐,就是离自个儿最近的羡慕对象。严老师家三人挤在81号底楼的七、八平方小间里,是由原先的“灶披间”改建而成,朝北,终年不见阳光,冬冷夏热,小姐姐连一张像样的床都没有,严老师连一个写字台都没有,只好在吃饭的台子上备课。因为长年伏案批作业,严老师的背驼得厉害,这使得她原本就不高的个头显得更矮。不知道是遗传,还是同样受住房条件所累的原因,小姐姐长得也不高,也微微有些驼背。但我仍然羡慕她们一家,羡慕小姐姐有这样两位同为老师的父母亲。
长到学龄了,我进武进路第二小学上一年级。等到报道这一天,看到自己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居然是邻居严老师,我头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惊喜”!上世纪七十年代,夫妻离异微乎其微,单亲家庭的孩子在别人眼里差不多是异类。每次班里要填写家庭情况的表格,我总是偷偷摸摸的,就怕同学看到我“父亲”一栏的空白。尽管我非常小心,但有一天还是被同桌小胖发现了秘密。课间休息时,他从我不慎掉落地上的书本里抽出张表格,盯着它,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咦,你怎么没填父亲的名字呵!”我一把夺过表格,脸滚烫滚烫的。小胖还在不依不饶追问,同学们都围了上来,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张口结舌,急得快哭出来了。严老师捧着一沓课本走进了教室,她的一句话为我解了围:“张渊爸爸的名字很难写,他写不来,所以只好先空着,等放学后带回家请家长代写!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哪怕是最难的汉字,也要学会书写!”一直教我们做人要诚实,不能说谎的严老师,这一次,却在自己的学生们面前说了谎。后来我才懂了,谎言未必全都是坏的,不堪的,有一种谎言例外,它源于善良,就像当时严老师那样,是为了保护一颗幼小的心受伤而说谎,这样的谎,善良,美丽。
继第一次的“言行不一”,后来的又一次亲历,让我感到严老师的内心,与她的姓也未必一致,在课堂上对学生们高标准、严要求的她,更有着另一面的慈爱与温暖。
一天晚上,赌输钱的表兄,又在家里大闹,直到半夜才消停。第二天早上,昏昏沉沉的我强撑着去上学,因为时间赶,连早饭都来不及吃。第二堂课偏巧是体育,跑步测验时我又饿又累,实在支持不住,落在了最后。体育老师以为我是有意偷懒,课后把我带到班主任严老师的办公室去反映情况。严老师一点没责备我,招呼我坐下,轻轻地抚着我头问,听我说早饭还没有吃,就从桌上拿过两只馒头,一只是高庄馒头,一只是黑洋酥馅的甜馒头,让我挑。她说自己批作业到现在,这两只馒头从食堂买来还顾不上吃呢。我当然爱吃有甜馅的,就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黑洋酥馒头。严老师笑笑,又去冲了杯糖水,给我就着馒头喝。我大口啃着馒头,黑洋酥馅儿从嘴角渗了出来,好甜!刚才的头晕眼花,很快消失了。
严老师带了两年,从三年级起,改由其他老师教我们了。而她,又重新开始带刚入学的小朋友,又开始教拼音,学写字了。我与她偶尔遇见,也是在狭窄的弄堂,夜幕降临的傍晚时分,见我在弄堂玩,她总不忘招呼加叮嘱一句:“今天的作业做好了吗?不要耽误了功课!”又过了几年,她家搬出了81号,住到学校分给的稍大一点的其他房子去了。在那个没有电话没有网络的时代,我们渐渐就失去了联系。多年以后,我们才隐约听闻她已退休,女儿很有出息,到海外去干事业了。尽管已经过去几十年,在我印象里,小姐姐还是那不高的个头,严老师还是驼着背,貌不惊人却令人温暖。一想起她,记忆里的那只黑洋酥馒头的甜甜滋味,就会在唇齿间慢慢弥漫开来。那杯糖开水的暖意,也在胃里心田一点点地回旋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