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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录

作者:智景源  发布于:2016-08-02  点击:1317


夤夜时分,一双狭长的媚眼印在黄底红边窗棂的绿玻璃上,蛊惑人心的意味昭然若揭。苍白小脸上,画着半面妆,烟视媚行,却难逃眼底片刻的惘然。竹布衫氤氲未散的翠蓝,薄绸旗袍洒下磁青的纹络,玄狐披风兜兜罩罩住,便是逡巡的岁月。一件件衣服交替上演着。只有玻璃内那张脸未变。我知道是谁了。果然,未等我发问,她便自行招供。

“乔琪,不要再把脸埋在臂弯里,用古潭般的绿眸望着我了,不要再露出戏谑的眼神、微微上挑的嘴角和上扬的眉毛。现在是夤夜时分了,在这个人心最脆弱的时刻,能否让我看看你的心?”

薇龙的声音还在回荡着。又一个女子对我抛来了一个眼风,我看到的是那已经颓坯的灰墙,诉说着地老天荒的话语。对,是我看到的。眼见为实。我看到身着旗袍的流苏敛眸的低头,柳原在她耳边沙哑的絮絮低语,流苏斜斜的一嗔,红了半颊;我就是晕于空中的朵云轩上的一那盏,在梦里看着两双眸底闪着破碎的光亮的眼,听着话筒传来的耳语,慢慢入眠。我嗅得到暧昧的、流动的空气,两人跌跌撞撞在镜子里,到昏昏的世界中去了。

一个激灵,恍恍惚惚得不真切,这个让人又恨又爱的张爱玲,何以笔下千回百转,写尽苍凉与羁绊。

没有大起大落的人生悲欢,也遑论生死相随的悲壮与觳觫钟衅的巧合,张爱玲笔下的故事,都是市井百态。是平凡人的故事。在这里,没有歃血为盟、快意恩仇的江湖。也不申明齐王舍牛的恻隐、断肠为慈的爱意,更不会耳提面命的说教,告诉我们“谢豹覆面,唐鼠易肠”的道理。张的故事,是真实的,体会着平凡的喜悦的同时,又感慨着乱世的沧桑。

或许是沉重的身世之感,亦或许是早熟与不幸的童年,张的触觉神经异常的敏感,真的是拥有一颗玲珑剔透心。她笔下的人不乏市侩自私、使诈作奸之徒。就连主人公,也都不是可爱的、完美的人。

《连环套》中为了生存辗转于多个男人之间的霓喜,水性杨花,谄媚逢迎;《金锁记》中性格扭曲,带着婚姻、爱情、金钱的枷锁浑浑噩噩了一生的七巧;《心经》中有着畸形爱恋的小寒、许峰仪;《琉璃瓦》中渴望钓到金龟婿的姚先生。但是,对于他们,我们却完全恨不起来。这些可怜时代的可怜的人儿,或是有着宿命的忧叹,或是有着情爱的枷锁。我们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更甚的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张爱玲笔下的人才是活生生的一个个“真”的人。我们在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的看到了自己——爱财、有欲望、渴望爱也惧怕着爱,这便是我们本质的人性。张以“冷眼看世界”,在社会与生活中捕捉真实。张爱玲的世界里,故事的脚本是传奇,注脚是倾城。她所祭奠的是清末时新旧文化下的生灵,谱写的是殖民地与半殖民地区文明的挽歌。带着古典文化的底蕴,融合市井生活的色彩,张爱玲的文学创作才是真正的源于生活。正如她自己所说的:“最好的材料是你所最深知的材料。”

《第二炉香》中教堂的织金帐幔旁,轻轻抚摸着罗杰眼角眉梢的愫细,吹向他眼中的一口气,就是挠痒似细细密密的爱意;《封锁》中长如曲蟮的电车里,宗桢视线下翠远涨红的脸,带着无法言说的赧然;《心经》中隔着玻璃,按在小寒胳膊上的峰仪的手臂,因着那层透明的阻挡却更生出咫尺天涯的寥落。我听到《金锁记》中长安梦的破碎,连同那停留在日色昏黄楼梯上的玄色花绣鞋和白丝袜,一级一级没入光的所在。在万籁俱寂中,看着世昉离去的背影,祭奠着无名又未果的爱;《茉莉香片》里我听得见聂传庆的挣扎,他在呼唤,不断用余响填补内心的落寞与寂寥。张爱玲以生动的意象、巧妙的隐喻、电影手法的淡入淡出以及心理活动的白描,创造了一个‘通感的阡陌’、‘立体的红尘’。

自古女子,无论美丑,只要有气、神、韵,自是别有一番风流。‘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这种女子,任谁也是无法拒绝的。张的文章,字里行间,便有一种无形的韵味。如窖藏千年的一坛女儿红,初入口时毁人朵颐,细细回味更觉沁香无穷。张笔下的男子,都是有点邪,有点坏的,谙于世事,介乎堕落和性感之间;张笔下的女子,心思缜密,妄图在乱世中求得一方安隅。当这些世俗的男女相遇时,就又开始了爱的博弈、情感的征伐。可这横槊的杀伐也是美的,是诱人的。带着浅尝辄止、欲拒还迎的暧昧暗潮。

流苏对柳原说:“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

柳原想一想道:“不懂。”

流苏解释说:“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

柳原笑道:“怎么又颠倒过来了?越发把人家搞糊涂了!”

他又沉吟了一会道:“你这话不对。”

流苏笑道:“哦,你懂了。”

暗恋是秋日湖泊旁相拥而眠的白鹭鸶;而暧昧则是淘漉的胭脂膏子融化在青瓷潭的水里,丝丝缕缕错落的蔓延开来,悄无声息的侵入肌理。比起生死相随的执手天涯,绵密的爱才最是销魂蚀骨的。也正因为这种情欲气氛的烘托,张的文字才会更加让人生出大快朵颐、一醉方休的豪情。

翻开《倾城之恋》,我又按捺不住心头的骚动了。想给这位制造传奇的旷世女子写一封信。却又怕唐突。须得沏一杯枫露茶,祝祷天子的符箓,求得一纸燕子笺,再附上红色的薄绢。接着除却泉石膏肓、烟霞痼疾。摒弃繁华功名,浩浩凡尘。而后在纸上写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倘或那位美人在我头上敲三下,我便记得夜里三更,起夜诉衷肠。我要告诉张,《倾城之恋》里的人,用着苍凉的底子,铺就一场华丽的冒险。只不过,对于这冒险,无怨无悔。我要和她促膝长谈,不论鬼神,惘谈生死,只说那女怨男痴。我要点上茉莉香片,在第一第二炉香尽时,说着倾城的故事。说柳原与流苏,小寒和峰仪,愫细和罗杰。说那平凡人物里真实的感动、爱恨与情仇。有什么能比这更打动人心呢?

2016年1月14日,我站在北京西站蜂拥的人潮中,明晃晃的候车厅中,行人无处卸下防备。偶有席地而坐的粗麻布衣的乡人,守着厚重的行李,闭目假寐着,他们也许和我一样,在谛听故乡的足音。顿时,我便生出一种膜拜侠士的豪情。

我将自己融入千万归乡的人流中,路过一个书店。偌大的候车厅里,这里美得也静得不真实。我走进去,入眼的是狭小空间里堆积如山的报刊书籍。一位老叟低头看着报。神情幽然而又凝重。

“这里有张爱玲的书吗?最新出的遗作《少帅》?”我问道。

老人皱眉思索片刻:“没有这本,不过好像有几本旧的书。《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什么的。”

“这几本我都有的,没有其他的了吗?”

老人斜睨了一眼书柜:“现在不兴看她的书了。”

“哦?那都看谁的?”我问道。

老人侧头努努嘴,示意我看左边柜台上的畅销书。

我心中顿时又生起万丈豪情,像是有心恶意作对似的。奇怪,我一向是个不太计较的人。但是这次,我顾不得了。

“那这里有《红楼梦》吗?”我问道。

老人耷拉着眼看报,听到后微微抬头:“也没有,读的人也不多了。不过倒是本文学名著……”老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到像不是在同我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了。

我突然有些邪恶的像是赌气似的转头道:“您知道吗?张爱玲,就是一部《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