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15青年学子品读文学经典大赛·获奖作品 > 萧红的病
广告

萧红的病

作者:崔煜  发布于:2016-08-02  点击:1222


寄沪三年有余,辗转回到晋中老家时母亲唠叨于我,西院的阿姊头几日暴病死了,尸身六万块卖与邻村配了冥婚,留了个四岁半的娃儿给她老娘,实在是可惜了。来串门子的喜顺婶子接着话茬讲了开来:

“呵,岂非天爷爷的报应?谁叫她跟了四川的野男人,到了人家还是不要她了。带个小子做苦工,病病殃殃得,短命的相。”

“是呢,是呢,她那老娘这两日疯疯癫癫起来了。”母亲也搭话。

“实在讲来,六万不低了,不低了!那个阴阳先生也是通了人气的。”喜顺婶子跟我讲。

这让我一下惊愕,不知该当如何搭话。只是心里即刻闪过萧红的名字,闪过呼兰河城曾有的光景。

我素爱萧红,但她病了。即便是玛丽医院的技艺也是医不好的。

在秦川别了萧军自然是寂寞而苦痛的,但这也不足以致使她病到那般境地;自然陷于死地之时的萧红也是寂寞而苦痛的,但这丝毫抵不上她的病引起的万分之一。

事实上早在她开始洞穿这个照着几千年习惯、无所例外地存续下来的社会及其子民的时候,她的病根便坐下了。在她以“越轨的笔致”继续掘起沉积几千年的糟腐时,她的病就恶化了起来。这样的病有了根子是极难除掉的,任何高明的医生怕是都要怯了胆气而无可施计。

萧红到底在年青的时候死去了,这于我们而言是不幸的;但这却完结了她身体的病痛,并因此而无法知晓难以具数的“呼兰河城”现今的惨淡光景——这于她而言是幸运的。自然她把这样一个局面丢给我们不免有些残忍,但我们情愿她在最后的文字关照下医愈心里的病后就此离开——如此便免去了她萦绕已久的对存续千年的愚昧和憋屈的痛心。

呼兰河城的日子确是单调而无趣的,今年怎么过、明年怎么过及至以后若干年都逃脱不了那个圈子;但是这样的光景里多少又有些个诸如巡街的货郎与打闹的娃儿以及掉进大坑的哭叫着的骡马之类的乐趣活泛起来,更不必说小城里四散开来的民众良善的风气——这是极可爱恋而又相当地、无可非议地能够缓解萧红的病的苦痛的。

然而萧红到底是病得厉害的。她知晓小团圆媳妇的婆婆也好、邻居也罢,说到底也是想要小团圆媳妇好起来的,要不然且不会费了那般气力与银钱给她治病。可是终究这是害死了她。但萧红毕竟心里完全明了,害死小团圆媳妇的并不是她的婆婆等一干众人。在这些个人眼里,祖宗传下来便是如此,病了必得是要医的,一般的药医不好必得是要跳大神的,而神明的法子也必得是要听的,如此小团圆媳妇死了那便是无可奈何了。

这样萧红的病便时好时坏地反复起来,这于她而言是个无以直舒的苦痛。她所能做的,便是把这个畸形的社会及麻木而无可奈何的生民的状貌如实记下,并试着以微弱的气力发出呼号。

但我斗胆料想,萧红忆起冯歪嘴子是欢喜的——即便他的际遇实在是可哀。王大姑娘死后他平静得像是一切冻结,照旧进行该有的活计,希冀二子长大且将渐而中用。毫无遮掩地,这是希望,是奔头,是好——旁人看不出来,冯歪嘴子心里晓得。

——萧红就怀着这样的念想离开了;似乎她的病也在离开之时好得差不多了。

可是如若在现下的镇子里经见上一两个年头,终不免叫自己陷入恍惚:萧红逃离开来的呼兰河城破败许是真的,可那魂灵倒像是存续下来附着给了旁的镇子,然后在百十年里竟生就了难以具数的“呼兰河城”,好像连响动和色彩都是一样的。

小团圆媳妇和她那婆婆,再比像王大姑娘,莫不是些个祭品,供献给了“几千年来传下的习惯”——这是足可悲哀的;然而更可悲哀的是,这样的祭品尚有后来者累积其上,不绝于世;但是最可悲哀的在于,萧红的呼号早已成了忘却的记忆而不再为人所记起,现下镇子的人即便上了供案也浑然不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西院阿姊的尸首经了阴阳先生的手后以六万块的高价配了冥婚,在村里人眼里这是对她母亲的一个上好的慰藉了。但我总不免会去假想:在另一个世界的萧红闻此消息是否又将犯起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