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的圣人

——读《鸠摩罗什》感

西域风茫，转眼千年。金龛藏暗沙中，真经隐苍石见。而一孑然僧人，乃直跨古今，风尘仆仆而来。

千余年间，论译经索本之高僧，即非唐玄奘，则曰鸠摩僧。如无鸠摩罗什，何来今日大乘法门之兴旺，梵呗声声之化境。故云其圣人，盖无疑异也。

然据史家云，鸠摩僧一生破戒娶妻者二，或云其受迫而为之，如南朝梁公僧祐所撰《出三藏记集》等，为之辩曰：乃饮以醇酒，同闭密室。什被逼既至，遂亏其节云尔。或有《晋书》云其本意如此，尽批毁之能事。后人亦于其定力不足与否争论无休。而阅施公之文笔，则异于他人，似其所谓破戒，实有深意。

书中笔下，亦云鸠摩僧译经之功，然多带过之。而以细如针尖、微如麦芒之笔法，说尽其东渡之途，及两次婚娶之详事。其笔墨如剜刻之刀，剖千载习成之旧观，解无暇圣人之外衔，而陈鸠摩罗什之心事。因云其有苍穹之想象，谷壑之深思。

书中云，鸠摩罗什东往，其妻随行，一路照顾起居。僧译经之功，岂无其妻之劳？至度黄河时，妻不幸离世，期间鸠摩罗什虽得道之僧，亦流露凡情，随妻之病而悲，随其亡故而动心。此刻我等无所见一高僧，但见一性情中人耳。

观其笔下，何谓圣人？其情亦真，其心亦温。六根清静无污欲，不碍本心爱众生。其妻贤良温厚，乃辅其起居之便，而助其译经之功。其娶非全本意，乃激其戒心愧怍，而化其慈悲之力。云其圣人，其动心用情善意怜悯，无不如凡众。曰其凡人，其智慧慈悲能忍神通，无不可称圣。然则当以何名之？窃以为则“有情之圣人”堪当其号。

动笔巧运墨，合凡圣于一体，粗画细描间，得通达之智慧。古今人为鸠摩大德破戒事争而不休者，于施公蛰存前，其思盖狭矣。圣者披凡衣，众生谁无情？东坡古之大通达人，七情六欲尚不断绝，且寄情山水之间，乐其无穷；仲尼万世之师表者，游历诸国收受弟子，且钟情学问礼乐，执其仁爱；乃至佛陀大觉大悟者，尚留哀悯之心，为众生奔波说法，秉其慈悲。鸠摩罗什入世度化，若毫不食人间烟火，当何以晓通众人之疾苦哉？无论救度。

读此书罢，知圣者变通之妙也。假遇诸修行者，善男子善女人，乃至凡苦众人，圣者以悲心提点教导，而法各不同，如观自在菩萨之千万化身穷之不尽；使逢恶毁谤者，邪信邪说，乃至有意攻击者，圣者示以金刚持杵之定力，能忍堪忍之智慧，乃至威力神通以慑服之，然后乃以善相劝；孤身一人，则思精进而修德；众人围绕，则思扬善而黜恶。似此等随缘示现之智，非圣人其谁可为之？

然读此书罢，亦知圣者凡情之真挚。若有大善之行，则现喜情；如见恶人当道，则有哀悯之情；妻子病则悲戚；妻子喜则愉悦。乃至饥饿则食，干渴则饮，困乏则眠。一颗平常心，何有异常人？似这般平凡若素之态，非凡人其又何为？

因而，所谓圣人，所谓凡人，不过其所说所为之表，其思其智不同。而其有情者，盖不可以易。施公以精巧之文、琢磨之字，呈其圣凡两通之哲思，其间之用心，何其深哉。

而鸠摩罗什之破戒固为所迫，然其以凡情化圣行，以达观遗后人，梵行不可谓不深厚，影响不可谓不深远，比之施公笔法，其妙更如千叶宝莲说之不尽。比之争执此事之人，其达更如无量刹海广不可数。

推而思之，我辈之智固不如鸠摩高僧，欲成万世之功，亦未可期。然圣凡既本一同，复又何功业凡人不可为？真情之不乏，蚁力之不尽，纵使一生不可成，穷代代之人又何不可为？愚公尚知其理而奋力不休，我等安可假寐于伟业之前？然则后人观鸠摩僧之史传，当作不懈之想，发愤之思，而兼有修德之心，慈悲之怀。不求茕茕而成功，但求戮力而为之。不求损德而成功，但求从善而为之。则凡人亦不可不谓之圣，圣亦不可不谓之真。“有情之圣人”复何止鸠摩罗什一人哉？

噫！余读高僧传道之传，而获凡人行事之理，盖其因施公笔法精妙，或乃因鸠摩罗什之神识暗佑乎？余不得而知，云所谓有情圣人者，徒欲陈凡圣之变，以喻修德之理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