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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望之村与奇迹师陀

作者:王梓馨  发布于:2016-08-02  点击:1323

——《无望村的馆主》阅读札记


这是一首家族兴衰的长诗,是一曲人生哀叹的歌谣,这是一个关于名誉、骄傲以及虚妄、幻灭的故事,折射出人性冷暖的无情,与对于命数近乎残酷的绝望。


一、物极必反的不可违

世界的伊始总是这样的:家族的开创者辛勤劳作,汗水换得立足,一切崭新而美好;故事的结局也总是一样:肮脏与腐败。没落的家族总是会出一个不肖子孙,败光前人的积蓄和血泪,然后随着前人的所有基业,一起被历史的巨轮无情地碾过。

我没有亲眼见证过乡绅往事,但是我所听闻的、读到的每一个关于大家族的故事,都逃不过这样由兴到衰的发展轨迹。我们暂且不论它是如何衰亡的、没落子孙是如何再寻出路的,只去观察世事的轮廓,我们不禁要惊讶于它们具有的相似性。无望村、白鹿村、大观园、甚至远在世界另一边的马孔多与杰弗生镇,陈家、白家、贾、史、王、薛四大族,布恩迪亚与康普生,随口就可以说出的家族与姓氏,都被冥冥之中的命数掐住喉咙。

纵观历史,甚至可以说,每一个王朝,都逃不过在鼎盛的光芒一闪而过便滑下深渊的命运。例子不再多举了吧,贞观之治与安史之乱、康乾盛世到清末巨辱。

这个怪圈,这个循环往复、在中国甚至世界都要一遍一遍出现的家族枷锁,这句物极必反的魔咒,是否有可能被规避?如果有,那在这么多前车之鉴下,为什么人们仍然偏偏要一次一次走进同样的历史?如果没有,那兴衰更替,意义何在?


二、悲剧宿命的不可逆

故事开始于陈世德破产之后的悲惨境地,读者带着这个结局去看昔日的辉煌往事,极目之处,便也皆是叹惋了。或许是因为开始便宣告结局的定势影响,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萦绕在痛苦与悲凉的基调中,但故事真正的悲剧在于,造成悲剧的,是人物本身而不是玄之又玄的其他力量。

如果我们带着眼光看陈世德,我们会看到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个仗势欺人、不讲道理的流氓。但是设若让我们自己成为陈世德,从小受尽万人宠爱,走到何处皆是阿谀奉承,从无听闻反对之言,我们又怎么能够体会别人的疾苦,怎么能够在幻象破灭前悬崖勒马?

这样的环境与出生,宣告了陈世德的没有边际的骄傲、对名誉的痴狂追求,也就预示了他的挥霍无度,以至于走上败光家财的末路穷途。这固然是他的悲剧,但如果说陈世德身边有任何刺激,能让他看清楚自己的模样,或许还来得及在光芒中拯救自我吧。可是他的父亲,人称“三千两”的武举,便已显现出横行霸道的流氓之姿;他养着的戏子与无赖,以及其他追捧者,无时无刻不思考着他们自己的得失;甚至最贴近陈世德的胡大海,那个洞察一切的仆人,也在一点点蚕食濒临深渊的钱财与基业。

于是我们看到了整个无望村的愚昧、欺瞒与奸诈,这酿成了一个更大、更加叫人同情的悲剧,既不可避免,也无法预知。


三、思想光辉的奇迹叹

听闻,《无望村的馆主》第一次正式出版于1941年,在1983年再版时被改得面目全非,由此可见它曾一度不能被社会完全理解。于是我姑且猜测,它在某一方面,有超越时代的创见。既然有所猜测,我不妨再大胆一些:在字里行间,我看到了中国的乡土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子。

起初,陈世德是天然的,他的身份决定了他的绝对自由,而这个没有任何约束下的陈世德,“他需要全世界的人都恭维着他,他连理都不屑一理的光荣”,这是他最真实的自我与存在。他所面对社会关系是畸形的,是以他为中心的虚假世界。陈世德要维持这种不牢靠的“虚无”,他必须要使自己“是一匹心灵上受伤的野兽,他要不停地跑着,直到死去为止”。人类是永远不会满足的,是永恒孤寂的,而人类所面对荒诞在陈世德身上进行了千百倍的放大,他的烦恼与痛苦也都被无限制的扩张,哪怕他已经得到了他渴望的荣光与名声,他依旧痛苦、焦躁、不知满足,这也恰恰是人们的恐惧与忧虑的永恒性造成的。从中我们看到了海德格尔哲学的部分缩影:作为“存在”的人,面对的是“虚无”,孤独无依,永远陷于烦恼痛苦之中。

当陈世德终于把家财挥霍一空的时候,他躺倒在野外,问道“自己在这五六年间都做了什么事呢?”这个问题,让陈世德的世界摇摇欲坠,往日对骄傲的追求此刻让他自己战栗,那些让他欢喜的恭维话都显得令人恶心——他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从前看起来天经地义的事情显得那么没有道理,那么陌生了。而这些,又与加缪表述的“荒谬感”几乎一致。

或许《无望村的馆主》与存在主义惊人的对应只是无心之笔,或者只是我,一个普通的高二学生,理解太过牵强附会,但我们不可否认的是,作者的确要通过这个故事去表达一种思想。从中我们窥见了关于宿命的种种创见,关于荒诞世界的必然,关于人类生存的一种图景,关于思考与改变,甚至还有很多隐藏着的、等待被发现的东西。

我们不禁惊叹,这些思考早已超越了1941年中国所属的时代,不禁惊叹短小精悍的文本背后,竟然蕴含着近乎奇迹的思想光辉,惊叹其文学性与哲学性的兼备,以及传统性和超越性的完美融合。


四、独树一帜的艺术考

阅读这本书的时候,脑海中会掠过很多杂思。风雪至村的“我”见衰败之景引出整个故事的回叙,让人想起《呼啸山庄》的开头;多视角叙述与故事连接的非线性让人想起《喧哗与骚动》以及意识流的手法;清美如诗的语言,又让人想起川端康成和沈从文先生。但是一旦仔细去想,师陀的表述方法与修辞,种种都是与他们不同的。

师陀的文字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灵性,处处有乡土的气息,但又处处显现出精致的特点。我很难想象在沦陷时期的上海孤岛,在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流派、没有什么机会阅尽天下经典书籍的1941年,师陀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独立地将文字排列成如此精美的布局,以至于阅读的时候,让我常常有那么多杂思,竟在其中看到了师陀与其它经典作家的奇遇。

然后,我们又止不住要再谈一谈先前关于哲学的问题。师陀不仅奇迹般地在某些方面与西方存在主义有了不谋而合的火花,我们看到了他还有别的思想,他看待问题的方式,他的哲学,在中国的土地上,有与西方完全不一样的意义,他的这一种关于荒谬,关于世界的反思,是一种超越时代、跨越地域的光芒,我们不禁再次要惊叹于此了。

《无望村的馆主》里你可以窥见沈从文的至美,也可以看到鲁迅的思考与辛辣。但是师陀就是师陀,他有他自我的革新,就连辨别他偏向于哪一方的流派都很困难。他是艺术与思想的创造者,是一个集大成者,一个独树一帜者,是值得被拿出来再次研究的不朽经典。


王梓馨写于二〇一六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