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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道海棠依旧

作者:杨停  发布于:2016-08-02  点击:1370


九月。袁宅。

原本入了秋的北京城就显出些萧条来,况且这平日里就鲜有人迹的城北旧宅。所以此时尽管暖阳普照,却也只得半分温热。

我静静地扭动过腰肢四下里舒展身子。

昨夜里的一场大雨来得未免过于急促。好在生性柔韧,耐力在众姐妹中亦算得了上等,我颇为得意。若是换成洛阳城里的那位不定成什么情景了呢,纵使那寒冬里的梅姐姐见到也会夸奖我的吧,她一定要说……

然而下一刻我便自行终止了想象。

因它终究只会是想象。

昔时已过。此时诺大的宅院,除却我,哪里还有一株花草的影子。得意与否,都只是我实际上苍白的生活里聊以自怜罢了。

而原本我这份独占府邸的殊荣,也不过是上天给的玩笑。

我始终记得两个月前的那日。

说来也只是万千个普通日子中的一个,怎知我命途已转。

那是梨园败落的日子。

咱甭管这城头变幻大王旗,任谁来他也得听戏不是,梨园的四爷说起这话时总爱用手中烟斗在桌上敲它两下,强调似的。

众姐妹对此深信不疑。

加上平日里有匠工悉心照料,我们只需稍稍打起精神装点好这日夜笙歌的场子便能永居于此。回想当时的情境,倒也真应了那句: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都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谁曾想梨园一朝崩溃,竟也只落得劳燕分飞、各自天涯的下场。

自诩定能胜天的人尚且如此,我们这一众花草更不必再说。

转到那人手中时我已流离多日,十分的落魄。可他盯着我出神,原本带有玩味的眼中也逐渐缠绕着缕缕痛惜。这让我免不了有些疑惑。伴着酒香,我那时还不知这种疑惑来日会更为深重。

他带我去了一位革命战士的家中!

秋海棠,又名,断肠草。

拥有如此凄婉哀绝名字的我,实在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们当是最为热烈正直的,体内流着如城头红旗般的鲜血。这些人的住所,岂是我等醉生梦死之徒能够停留的。

他称呼他为七爷。

七爷休养在家,闲来赏玩便罢,他说。

被他唤为七爷的人,一身疏阔,眼底含忧,只一眼便大大地出乎我意外。

他笑,如今可不兴叫七爷了。

嘿,我这旧人,用惯这旧称呼了。

七爷看向那人晃荡着离去的身影摇头苦笑。

我正值疑惑处,不防他突地转过身来。可明明是看向我,他的眼中居然那样空洞,似是想起什么前尘往事般。

后来我才知晓:这住所的主人名叫袁绍文,当年混战中重伤被人救下,后加入革命军,四处征战中才能日益彰显被推任为旅长。后来时局安定,他旧疾发作便主动退了下来,政府拨了这所宅院下来,好让他安心休养。

从来到这所宅院我便被安置在这扇木窗前。举目望去,四下里没有一处嫣红姹紫,院中只一棵梧桐位于西北角,如今也在秋风中不停地往下掉着硕大的叶子。

我很想找谁来说说话,可是没有。作为这院中唯一的魅色,我注定终日无言。

即便如此,我深知自己已是大幸。昔日梨园众姐妹,还有谁能如我这般生活安定?罢了罢了,情爱皆圣品,何必奢求太多。

况且这位七爷,待我是真不错。

借着轻风我努力伸长脖子向案台望去。那里有他昨夜为我作的画。

当时他喝了许多的酒,没来由地。这不像他。可他看向我的眼中满含怜惜,又似有多种情绪纷扰,任是长于红尘深处的我,亦无法窥破。

着墨挥洒,恣意不羁。行云流水间,他甚至都不曾看我一眼。然笔锋突收,画中写意海棠,翩若惊鸿、美得不可一世。

海棠秋心折。

钟声敲响十一下。

他起身走来,看地、看天、看我。而我始终望向他稍显刚毅的侧脸。

老弟啊~

一声长叹将我拉回现世。

他持笔为画作题词:

昨夜风疏雨骤,沉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我心惊。

那样清醒的哀伤。

如此看来,这卷中所画,自然不会是我了。

草木无情,不解烦忧。终于在今日,我知道了世人挂在口中的“心酸”,并非空无一物。

日子一天天的过。

我在每个新的一天来临时借着晨光梳洗,一支一枝,要把绚烂的花朵一路开进他的心房。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怕冷,往年只要过了秋分便嚷嚷着受冻的那个,如今竟能挺直腰身绽放在一个又一个的寒风中。

我在等一个人。

等他来这所宅院,等他发现我,等他睹物思人。

我一定要知道七爷的那位故人是谁,到底怎样的人物,竟使得这疏朗风雅的战骨淬得一身烟雨。

夜深窗前的烛火摇曳,漫开来的火光层层红纱般袭来,让我想起“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诗句来。我用力地想要挪动身下托住我的瓷盆靠近,无奈受累后,只得放弃。群群飞蛾轻快地穿过我枝桠向火光而去,那一刻,我羡慕他们。

一代名角,青衣。

我心惊,一定死。

女人说到底不是长成的,学不来也赶不走。青衣是接近于虚无的女人,或者说,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极致境界。

七尺男儿,铮铮铁骨,怎地好唱青衣?

梨园的岁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胭脂油彩之下,台上台下被隔分为两个世间。无论哪个,众生对爱的渴求同样有。台下柴米油盐,世人多为生活所累;台上谈情说爱炒冷饭般,本当厌倦。可论起对爱的渴求,偏就他们更为强烈。就这台上再来区分,居于首位的,便是青衣了。

能把青衣唱好的必定至情。

情海弥蒙。

一晌贪欢,怕是今后再也受不住这冰冷长夜了。

所以摈弃所有逐爱去,再无法回头。

然红尘熙攘,个人所有统共不过一具肉身,林中豺狼虎豹盛行,安度余生已属不易,怎好再去奢望那样通透的爱呢……

夜阑静,对面卧躺的那人已是鼾声微起,他取酒独饮,大概是出于烛火渲染,我见他周身萦绕着一层暖色。

七爷。

我反复念着这名字,蓦地生出一种温情来。莫非我也是那人口中所说的旧人?不然何以对这个旧时并不罕见的称呼如此流连。

他微醺,向我举杯。

那一刻,我宁愿相信他是看见我的。

从没有什么让我像现在这样渴望能够脱离身下的瓷盆,好去抚平他紧锁着的眉头,告诉他那故人从来不悔,而他,从不失挚友之责。

滋~滋滋~

恍惚中似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只张开眼的一瞬间我便清醒过来。

烛火倒落,此时已成片烧开来,炽热的火光引得飞蛾阵阵前来。

火光里的他,睡眼安然。

心里一片空白,我拼命扯动根须希望能一点点挪动身下瓷盆向案台沿边靠去,甚至忘记了姐姐们所说的活命路数。

我突然想起他所思念的挚友,他终将不能忘的秋海棠,当年是否也曾以同样的心情踏上那条不归途。

比日光还要明亮的爱让他无法拒绝。不管后来发生什么,命途如何多舛,最初的那些炽热,那些与爱同行的日子,是他得以撑下去的根本。

那么我呢?

我只是一株长在红尘深处的无情海棠,得遇君子,至此生出些虚妄罢了。

砰!

白色瓷片混着红泥四散开来。

红色的火焰席卷之前,我终于撞见他醒来的眼睛。

他急急携住那长醉之人离去,临别时的那一回头。

于我,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