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愿望

世界终要消除暴力、专制与权势、邪恶和一切的不平等而转向光明，转向崇高的、最后的爱与美。

——徐鲁《烈火的轻云》

从几年前初次翻开巴金先生的《家》开始，每每回想起来，我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作者明明着力于描写高公馆里那个思想陈腐、缺乏人情味儿的大家庭，却选择以觉民、觉慧两兄弟的放学片段作为极其重要的开篇，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二哥觉民对弟弟觉慧的真切关爱，以及觉慧对哥哥的亲近、信任和依赖?

八月的一天，正想趁着灼烈新鲜的阳光晒晒那些久置的书页，无意间在母亲的书柜里翻出一摞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摘。就势坐在被晒得暖烘烘的木地板上随意翻阅，发现每一本里总有那么些单纯明亮的语句拨动心弦——作者们对周遭事物的观察、对人生的感悟，最终总归是落脚于一个个美好的、对这个世界所抱有的愿望。徐鲁老师的《烈火的轻云》便是其中极富代表性的一篇，歌颂雪莱的同时受到他不朽信念的感召，直接而热烈地表达出了追求崇高的爱与美的愿望、对善终将战胜恶的期待。

我意识到，巴金先生大抵也是因此。他同笔下的人物们一样，是矛盾的。即使他让故事发生在凛冽骇人的冬季，即使书里单纯美好的人儿一个个面对着“薄命”的诅咒，即使作者本人仍在与生活的搏斗中胶着，他也还是无法抛下内心深处“真情终将战胜一切”的愿望。这里的真情，是兄弟手足之情，是友情，是觉民与琴坚定不移的爱情，也是文中新一代青年不顾一切的反抗及牺牲精神、追求真理之情。不知巴金先生是有意还是无意间，让觉民与觉慧的出场自然地带出一条绣着这份爱的暖红色的绸缎。当鸣凤出现，觉慧对兄长的依赖便稍稍淡去。于是这条缎带在鸣凤、琴、剑云、觉新、瑞珏甚至许倩如、黄存仁等各个人物手上一一缠绕、滑过，贯穿整个灰白基调的故事，成为那个冬天最美的，也是唯一的点缀。而无法抛开这个愿望，大概也是为什么巴金先生在《家》的后续中，“本来给《秋》预定了一个灰色的结局，想用觉新的自杀和觉民的被捕收场”，却最终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各人也都有了新的生活。

王安忆在《乌托邦诗篇》中这样写道：“我只知道，在一个人的心里，应当怀有一个对世界的愿望，是对世界的愿望。”真情的胜利便是巴金先生心里怀有的那个对世界的美好愿望。尽管目睹失败乃至亲友的牺牲，尽管极力描述着血淋淋的社会状况，但是自始至终不曾放弃的愿望。他在视文学如珍宝的同时更是为了这个愿望以笔为刃地战斗着、激烈地反抗着。

在任何一个年代，都有许多作家同巴金先生一样，他们在纸墨间挥洒汗水与热泪，不仅仅为了抒发心声、揭露社会现象，更是希望能够靠着文字的影响力改变些什么。《家》的问世无疑将许多人的目光引向了老旧思想与社会压力之下所谓“大家族”的脆弱不堪，也启发更多年轻人重新审视并规划自己的未来。而这个从本书一开始就隐约透露出的向着光明的愿望，则成为了他们前进路上坚实的依仗。如今，在文字累砌的高台上，作家们更加大胆地提出新的思想，当代女性们融合细腻与独立，发出类似苏岑“做自己的女王”的呼吁……在更多领域的共同努力下，觉新的无奈痛苦、曾出现在琴眼前的那条躺满女子尸体的道路，都终是渐渐地减缓了延伸。

几个月一晃而过，当时的恍然大悟几乎已被我淡忘。冬天里阳光不像夏日那般炽热，但仍温暖。难得回家，抱着电脑窝在向阳的书房里不愿动弹，看见这几天“白衣女孩医院怒斥票贩子”的视频在网上疯传。无论真相如何，总有丝丝欣喜——这个女孩站出来为向善的愿望发声，也一定唤起了无数旁观者内心里那个对世界的愿望。

那么世界终究要消除一切邪恶与不公吗？我不知道，我不敢确定。这个愿望听上去或许幼稚，或许空泛。

但雪莱相信，徐鲁相信，巴金先生也暗自期待着。还有更多的人，可能是一位不泯初心的作家、一位已救人为己任的白衣天使、一位竭力传播优良品质的教师……他们在笃信的同时还用爱感知、包容、影响着这个世界。

正如那桃花源、乌托邦，那“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的大同社会，正如雪莱那永远向着美好和光明而歌唱的云雀，总有人相信，或者曾经相信，并为这个世界保留着那个关于光明的愿望，便实在值得我们庆幸、感激。

再一次回到开篇，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默读首页那句：“风雪会长久地管治着世界，明媚的春天不会回来了。”仿佛想从中看出点什么证明巴金先生心口不一的破绽来。这时我听见觉慧激动的回答：“在路上谈着话，一点也不觉得冷。”我听见琴带着笑的清脆声音：“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高兴……我的事情应该由我自己决定，因为我跟你们一样，我也是人。”我听见倩如刚劲有力地沙沙书写不断，澎湃的热血勇敢地驱散了严寒……

我听见在“激流三部曲”的最后，觉民温和沉稳的呢喃：“没有一个永久的秋天，秋天或者就要过去了。”

而百年前，雪莱坚定而陶醉地吟诵着：“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要是冬天已经来了，西风呵，春日怎能遥远？”

在这尚不完美的世上，有着一个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