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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

作者:王红  发布于:2016-08-02  点击:1099


到处都是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在这万盏灯的夜晚,台上和台下的戏子都涂着油彩,唱念做打,酣畅淋漓,剥下一摞摞的脸皮。

我的妈妈踩在爸爸的背上摘树上的柚子,青灰色的皮,又小又苦的果肉。爸爸在地面上蛙泳,瓷砖平整得没有皱纹。妈妈一投一个准,把她的胜利品狠狠地扎在姐姐举的刀刃上,远远望去,像串着一只只哆嗦的鹌鹑。我跑完步,在河边蹲着,一团团白色的泡沫想要腐蚀冻结的冰凌块,上游的水依旧流淌着,把这牛乳般,也许洗发膏般的有害物传送得更远。

我对我的妈妈说起,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爱情。我妈文化不多,赤着膀子,可以举起半边羊的身子。她从不低头,哭也哭得鼻涕眼泪一把。她说的话,我必须做点小加工,“一听就像画里走出的人,郎才女貌,连名字都分外契合”。但是,“现实里哪有这样的事情,柴米油盐酱醋茶,巴拉巴拉巴巴拉”。她老是不懂浪漫,不理解苦不拉几的巧克力怎么传达情意,不喜欢爸爸节日里买给她的玫瑰花。她知道哪家超市的菜更便宜,知道什么时候购物有双倍积分,知道我们家所有人的衣服鞋子尺码。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洞悉我们的一举一动,就像现在,她冲我吼,“离河那么近干嘛,摔下去冻死!”她好像在关心我,总带着恶毒的诅咒意味。

我不太赞同她的想法,挠挠头,头上悬浮着零零散散的白屑,北方的冬天很冷,头只要离开盥洗池就会结冰,我不想顶着我的搪瓷盆过冬,于是把盐洒在我油腻的皮肤组织上。我往堤上挪了一屁股的距离,我的爸爸依旧在铺得齐整的瓷砖地面上游泳,手脚并用,腆着肚子表演。我想起来,范柳原好像一直在白流苏面前表演,正经和不正经,其实都是闹着玩,这场爱情也不过两个觉得没意思的人凑合在一起,给彼此的生活一点小不同。所以白流苏还是会和在白公馆里一样,蹲在灯影里点着蚊香烟,范柳原也会对旁的女人继续说俏皮话。他们挤在一起,是将就也是不将就,可能白流苏没有更好的选择,而范柳原对其的怜惜在一同经历过生死后达到了顶峰,所以,她想要婚姻,他便给她婚姻。一个堪破世情的女人,一个阅尽千帆的男人,他们都曾被所谓的家人辜负,起码有同病相怜的身世感,怜惜过后,也许他们还能同仇敌忾,也有些谈资,不至于尴尬着坐立。张笔下的白流苏很美,玉瓷色的脸庞,各式旗袍的装点,娴静如临水照花,美得极有韵味。当然,心眼有点小,她的再嫁一定程度上是为了报复白公馆里冷嘲热讽的众人,有美貌有心机的女人自然会招人喜欢,我的爸爸说,不像我妈这样,头脑简单,四肢也比较发达,恶声恶气,直观地表达对事物的看法。我妈又吼我,在她摘柚子的空隙,爸爸喘着粗气继续手舞足蹈,姐姐盯着刀刃练习斗鸡眼的技巧,我继续向里挪了一屁股的距离,觉得水面上一个个的针眼子里都往外喷蚂蚁。我想回家了,我对我妈说,我又不是蘑菇,蹲着还能变成灵芝?

我妈换个调调继续吼我,而且她停下了自己采摘的动作,我的余光扫了扫还算茂密的树荫,抱歉,我没有看到一颗成型的果实。妈妈扶起在地面咯吱咯吱的老爸,从刀刃上拔起一个个柚子甩我,也许是准头不好,河面的冰凌被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船板,柚子在刚刚裂开的冰面上盘旋,像一只只浮肿的猪囊。妈妈说,安分点,我一脚把你踹下去。河水好像被煮沸,冰块翻个并有融化的迹象,伊人在水中央,水中央浮起一具光着头的女尸,姐姐喊到,看呀,她的头发缠成一团,在水草堆里打滚。妈妈定了定神,牵着爸爸的手,招呼着我们离开,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灯光也有些暗淡。

我和姐姐唱着切西瓜,想分开爸爸妈妈合拢的手,手心里密密麻麻都是汗,远处传来邰正宵的好人好梦。那道灰砖砌的堤坝,一定还屹然站立在那里,它不怕风吹和雨打,不怕日晒和浪涌,也不怕死了的尸体和淡漠离开的路人。我想起,书中,他们无意于家庭幸福,我看到,我的父母牵着手,步履异常坚定。在不可理喻的世界里,因因果果向来无法琢磨,所以谁都可以谱写一出传奇,给别人看,或自己珍藏在心里。到处都是传奇,传奇都有说得过去的结局。

胡琴咿咿呀呀,它像是哑了,说不清过去,也说不清未来,说不清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爱情,也说不清我的妈妈为何摘柚子,爸爸游泳,姐姐举着刀刃,我在河边装蘑菇……胡琴咿咿呀呀,它到底还拉着,为传奇补上苍凉的乐曲,迎来送往,趁着天光未尽,乞取最后一篇故事。

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这灯火通明的不夜天,拉过来又拉过去,总是故事,都是故事,一样的故事——听听也无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