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15青年学子品读文学经典大赛·获奖作品 > 呼兰河畔一抹红
广告

呼兰河畔一抹红

作者:方瑜媛  发布于:2016-08-02  点击:1133


1942年1月16日,刚刚苏醒的萧红深知自己的生命将近终点,于是在香港玛丽医院写下了这样一句诀别:“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萧红自是不甘。她不甘生命的短暂。人世间春夏秋冬千百万次轮回,而她只走过了31次。偶有一冬夜“两萧”漫步长街,华灯初上,流光溢彩,萧红突发奇想,说一声:“我们比赛跑步吧。”便也不待萧军回答,径自脱了鞋袜,孩子似地一路跑着。萧军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模糊作橙色灯光下的一个黑点,这才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追赶。她的脚步太快,太快,三十一根灯柱子,眨眼跑过,而朝气蓬勃的她,还有太多的才华来不及施展,太多的角色来不及扮演,太多的故事来不及讲述。

庆幸的是,生命头十多年的快乐无拘束足够她仔细回味一辈子。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

祖父哟!祖父的温情,对于孩子来说,就是这寒带小镇里的永不落山的暖阳。萧红提浇菜的水壶,向天边一撒,“下雨咯”,祖父戴着草帽笑看;萧红偷偷拿了储藏室里的玩意儿,这一个破灯笼,那一个碎镜子,祖父见了就替她补好灯笼、粘好镜子,直到玩丢了为止;祖父蹲在地上拔草,萧红便采来带露水的玫瑰,齐齐地插在祖父的草帽上,插满了一头红彤彤的花儿。祖父闻着花香,忍不住说:“今年春天雨水大,咱们这棵玫瑰开得这么香,怕是二里路也闻得到的。”萧红听了,笑得直打滚儿。

读完《呼兰河传》的前两章,再欲读下去时却发现后文的tone大有不同。以画面感来描述,如同前两章的晴空万里此刻化作乌云密布,而一场大雨欲下不下。所有的幽默欢笑都像是泄了气的气球,更多的是嘲弄、夸张、讽刺。呼兰河人拿开水给小团圆媳妇洗澡,萧红竟能站在孩子的视角,将人的残忍、愚昧看客的无知、病态暴露无遗。

1936年11月19日,萧红给远在日本的萧军的信中:“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稍有常识,联系当时的背景便知,此时的萧红,不过聊以自慰,甚至只是对萧军的鞭策勉励罢了。而此处的“黄金时代”绝不是电影《黄金时代》里那种“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爱谁就爱谁”“想骂谁就骂谁”的潇洒不羁。“黄金时代”的“黄金”从不在其自由,而是长期被不自由所迫后终于绷不住的那股劲儿,暗暗地涌流。

难怪她说:“从前是和孤独来斗争,而现在是体验这孤独,一样的而孤独两样的滋味。”呼兰河的孤独扯了块热闹的幡子作其掩饰。而这子虚乌有的“黄金时代”,早已被她洞穿了真面目,那孤独的暗夜竟恼羞成怒般地向她袭来。

有人为她贫瘠的生命而惋惜:不是噩运选择萧红,而是她自己选择了噩运。一生大江南北,颠沛流离,向“九九八十一难”狂奔而去,从东北小镇到上海,又从上海辗转延安、香港。假若当初听天由命,或许一辈子待在呼兰河,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归宿。既然童心不泯,不如像谢乃莹那样,至少把爱心洒遍全天下的小朋友。大可不必此般穷困无聊,又何必折腾不休?

而我,却要为她的“折腾”鼓掌叫好。她似是生来便坚韧而不羁,狂野而叛逆。那年冬天,从生她养她的呼兰河逃了出来,就抱定了不再回去的决心。说是“逃婚”,可我以为,就算没有一纸婚约,她也终究会找个理由走出小镇的吧。稍小的年纪里,家里的大门都关不住她。“去街头看看!”东二道街,西二道街,还有顶繁华的十字街,沿街的叫花子,神秘的火磨,书声琅琅的高小,五颜六色的扎彩铺,坐东洋驴子的乡巴佬……年纪大些,连呼兰河都容不下她了。“去外头看看哪!”走啊,山南水北,把大半个中国走遍!

然而无论走向哪儿,萧红怎么也忘不了呼兰河呢。就像是一滴水,热了就蒸发,下雨了又掉进河流,最终汇入大海。无论怎么变化,终究还是一滴水呐!她的童年埋藏在爷爷的园子里,被羊啃坏了的榆树下,掉过鸭子的枯井里,回忆有甜蜜,有痛苦。有一天想着:“写下来吧!”于是她把天边的火烧云重新聚拢来,又将手臂上的伤口一条条剖开。儿童的幼稚,村人的愚昧,小镇的喧嚣,黑夜的冷寂,皆在笔尖有血有肉地呼吸起来。原来枝叶和花果可以在别处盛开,而根却永远在旧地难以自拔。香港黑暗的阁楼里,竟生出了婴儿般新鲜的气息。炮火纷飞的年代,《呼兰河传》对所有人来说都远胜任何一种慰藉。

萧红耗尽了一生来“折腾”,这“折腾”是“消耗生命以延续生命”,用声嘶力竭的呼告,换取微不足道的幸福。

《呼兰河传》的笔法,始终是萧红式的轻松,淡如菊,似不着力,却把讽刺的味儿、辛酸的味儿、淘气的味儿全勾出来了。而她本人,也似乎一直都是那个活泼的呼兰河女孩,尽管祖母打骂、父母冷漠,她却自个儿从秘密的储藏室里,找出了尘封已久的无穷无尽的新奇宝藏。

命运,你要给我砂土吗?我将回报以字字玑珠。

命运,你要葬我于战火吗?我偏献以童真欢笑。

命运,你要夺去我的一切吗?好,我将报之以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