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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牧歌

作者:杨旖旎  发布于:2016-08-02  点击:1123


萧萧十二岁时嫁人做童养媳,丈夫年方三岁,后来肚子又被别人抢先播了种,生下个儿子来。这些现在看来很是羞愧的事,在沈从文的笔下却有着“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有的事”这样的淡然与平常。

这种淡然的来源则在于萧萧“什么事也不知道”。她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在伯父种田的庄子上,是无拘束地成长大的,所以她的潜意识里对外界一无所知,她不懂礼法,也不清规矩,只是按着吩咐与习惯做了大家认为应当做的事,做童养媳、被婆婆修理,都是“咕咕地笑”着应了的。就连身子长大了,被花狗骗去了做了妇人,也仿佛没什么可在意的。因为萧萧看不见,而唯一朦胧地挑战着萧萧的智心的,是祖父口中的“女学生”。

这些女学生的生活和庄稼人的姑娘们大有不同,“有的简直还可说岂有此理”,她们管自己叫“自由”。她们是这个蒙着白纱的村庄的异类,却也仿佛事不关己,庄稼人没想着要对抗,没想着要改变,只是井水不犯河水一般的各过各的,只是闲时当作笑料来谈一整日。而萧萧在这样的质朴里,若不是花狗又提起,她也忘了“女学生”这回事。虽然知道有女学生,但是整个村庄都蒙了白纱,萧萧尽管心里有痒痒的冲动,也是始终在那混沌里的,所以像“收拾一点东西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去自由”这样的路,萧萧永远无法踏上,因为她是看不见的。

朦胧美确为一种美。在萧萧的乡村里,耳不要聪目不要明,万年的岁月就可平静地淌去。花狗搞大了萧萧的肚子又胆小怕担事就逃走了,人们“过后不久自然把他忘掉了”;萧萧暂时找不着下家就继续住在夫家,生下了儿子,一家人欢喜,萧萧就不嫁别处了;牛儿接亲时萧萧抱着毛毛,说以后给毛毛娶个女学生。日子平静地流淌着,像是一汪死海,丢再大的石块进去也很快平息了波澜。封建礼法也不需要刻意恪守,日子一长只稍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尽管这样的宽容用文明的眼光来看似乎是一种侥幸得救,但实际上呢?从来没有接受过所谓的文明开化的萧萧和庄稼人,自然不知“子曰”的廉耻,犯了贞洁也并不觉得蒙羞。而那些接受了文明开化的女学生们呢,犯了贞洁却称之为自由。

文明开化与遮眼愚钝,各走各的阳关道,各有各的天圆地方,所以铮铮傲骨、浩然正气仿佛都是愚蠢的读书人死要面子而争取的玩意。女学生们是自觉的反抗者,萧萧们是快乐的蒙昧者。中国千百年的传统儒家禁锢了多少的思想,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里先进的西方思想捍卫人权、科学思想的结局,倒也和沈从文笔下的未开化的湘西民众一样,是顺着人之本性过的日子了,那么谁又能说懂天文地理做学问研究的我们就一定没有被遮了眼呢?到底谁才是看不见的?

沈从文是艺术家,他的乡村有乡村的古朴,庄稼人有庄稼人的实在,姑娘有姑娘的灵气,他笔下的人、境都温婉如玉,与笔外的硝烟和苦痛比起来是武陵的桃花源。这位艺术家尽其所能淡化了所有的矛盾和冲突,在不得不存在的冲突面前,他也温柔他的笔锋,给了萧萧一个儿子,给了翠翠一个等待。沈从文把锋锐的婆媳关系的矛盾化为一句“婆婆生来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把萧萧对于婚姻伦理的犹豫和惶恐表现为她有时想要丈夫在身旁有时想打发丈夫远去;把婚内出轨的罪果的忧愁仅归为一天天长大的肚子。所有本该激烈的矛盾冲突都藏在微小的细节当中,有其事却又不怎过分,像无知老头似的耸耸肩。

人说沈从文是个没功夫的白面书生,或说沈从文牧歌式的文章难得,都在理却又都有失偏颇。沈从文是一个厌世的艺术家,他或许看不到大局面,也或许是他故意不看,他不愿意让这世上的纷扰来打搅他笔下人物的平静和单纯,他宁愿愚民,让他们都瞎着,得过且过,也不愿让他们直面着锋利的冲突。他的文章没有提出过任何有利于世事的方法,也没有提出过问题解决过问题,他的文章只是那样呆着——就像村庄那样静止着轮回一样,构建出一个单纯的孩童世界,也许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乱世中,给一些单薄的人一份安然。

“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欢喜那儿子。”

“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

“(牛儿)平时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

我读《萧萧》的时候万般的胆战心惊是落了空了,淳朴的人性在封建礼法的强压下竟不曾变化。这落了空的对激烈冲突发生的紧张让我久久不能释怀,区别于其他充满了矛盾苦痛的文学作品,《萧萧》读完,最大的感受是感激,感激这样的文学被允许存在。它就是一支牧歌,不需要有任何的时代功用,只要在那里、只要被唱起,我们就能明白,无论社会环境是怎样的不见光亮,有人的地方就有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