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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莲

作者:张天骄  发布于:2016-08-02  点击:1262


初次与他邂逅,是在茶峒的山涧,云卷云舒,笙歌清亮。我看见,看见春的枝头氤氲的桃瓣,轻轻地开,缓缓地合,她说,她叫翠翠。

我仰面嗅到青草的香,如故人的气息,似曾相识。前些年收到友人的信,素白的信笺,整饬的字,读来如同蔷薇扑面的温柔舒展。落款二字缀于纸上:赤子。

无数次为这样的字眼所感动:赤子---笔墨不惊,心波已漾。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又有几人依旧心境澄明?

想起汪先生对他的评价,星斗其文,赤字其人。这区区八字,不可不谓,字字精准;这八字,敲在心头,回声四起。在那些漂浮着赤色烟尘的岁月里,唯有他的笔尖,水烟凝碧,郁郁芊芊。

若说翠翠是夏夜轻盈的月光,是水岸枝头娇羞细软的桃花瓣,把日子揉进那一声声缠绵悱恻的情歌。萧萧便是四月的莲,出淤泥而不染。那般青涩美好,在回忆的罅隙摇曳生姿。

萧萧的生活在平铺直叙中缓缓铺开。这种完全自由的生命状态,人与人相处日渐生出的柔情,冲破了思想的桎梏,出其自然的地缓和了制度与人性的矛盾。他人眼中对于仅仅童养媳这个称谓的同情与悲悯,在乡人鄙陋而近乎可贵的麻木中自然地淡去。在年轻的萧萧看来,“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妇了。”

“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一家人都说萧萧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砺饭,倒发育得这样快。”大人们有着小孩子不理解的居心,所以日子看起来是如此地和平安定,即使无关痛痒的小矛盾已暗暗滋生。萧萧十五岁已高如成人,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然而萧萧在丈夫与花狗之间的关系,却有了微妙的变化。因没有受过教育,萧萧对贞洁的理解几乎是一片空白。原始的欲望与本性的迷茫,使她在花狗的山歌声中,变成了一个妇人。

萧萧毕竟是个姑娘,身体的突兀变化使她极端恐惧,而逃离失败则把矛盾推向了极点。于是,家里自然“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骂人的骂人,各按本分乱下去”。对萧萧的惩罚措施,按理讲是十分严厉的。但此时人本能对生的渴望已完全压倒了对礼教这种抽象概念的忏悔。然而对现实的无措又唯有忍受着被时间推着走。在家人的消极执行下,萧萧又一如往常地住下去。丈夫与她还是像姊弟一般有说有笑地过日子,孩子出生后,大家依旧把母子二人照顾得好好的。

在人性与制度的对抗中,沈从文写的是人性的胜利。农人以淳朴的天性对封建礼教做着无声的抵抗。恰如春光乍泄,恰如原上之离离青草,即使火光冲天,火势盛大,终究抑不得生命欣欣向荣之势。老子曰,“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坚强者莫能胜之”农人可贵的善念亦若深潭静水,于无声之中凝聚浩大之势,这是一个时代觉醒的风向标,是大同社会的追求与期许。这样的对抗,显然是不自觉的,倒也是合情合理的。

萧萧早年丧母,又做了童养媳,寄人篱下。而后因少女懵懂,渐晓人事,再加上少男诱导,不幸失身。看到被蜇的丈夫,恍知犯了错误。她的命运是无法被自己掌控的,这不能不被看作是一个悲剧。然而她亦有天性的快乐,这快乐并不是对困顿的隐忍与倔强,而是生命本真的追求,即使潜藏着无知与麻木,却是灵魂于无声处最有力的反抗。快乐源于不知的无畏,源于封建的乡民的宽容,源于封建制度封建制度的重男轻女和上辈人消极的善意促成的侥幸,这也是萧萧的运气--在无声的抵抗中,她仿佛感受到新鲜生灵的萌发,她虽依然被时代之流所裹挟,不得翻身,然而命运却给了她希望,给了她善终。

《萧萧》不是天籁,也许只称得上是乡野牧歌,调子中也有沉痛与疑问,但总体上是明朗的,宽缓的,少了金贵的奢华,多了人性的璞。

沈从文描写人性,态度宽和,笔调从容,情节稍紧而感情舒缓,细节丰富而微妙,他尽量淡化矛盾,却不逃避矛盾,也因此,构造出一个清清世界。他笔下的湘西,是一条承载着安逸与勤苦的河,在世人心里不紧不慢地淌。这也便注定了河边那朵四月的莲,不会同小团圆媳妇,似那泣血的杜鹃。

是的,历史不会记住翠翠,不会记住萧萧。我们的后人,以及作为上一辈的后人的我们,至今仍在赞颂的那些看似永垂不朽的爱情,有太多不过是统治阶级违背常理的越轨。而我们接受的教育,自始至终,不过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刻板变换。我不能也无法对此提出异议,就像无法对那些以女学生为代表的“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先进青年一代表达丝毫的崇敬以外的情感。每个人终将被此洪荒巨流所裹挟,这是时代的必然走向。即使看似无知的萧萧,也对女学生异类的自由有着大过鄙夷的歆羡。

在那段风气乍开的岁月里,女学生被看作新鲜事物中最有标志性的群体之一。她们那些看似遥远的背影,似暗夜里幽微而坚强的烛光,似乎预示了某种不曾见过的未来,实则唤起了人们心底对民主自由的诉求,对生命价值的反思与尊崇。萧萧的逃跑,不仅是保命的下策,还有对新生的追求,对时代的响应。而那些吃人的礼教,那些统治者手中残酷的工具,或许只是历史中一声语焉不详的叹息。但无可否认的是,人类不断追求的和谐,其实不过是对人性的合理尊重与满足吧。

这便是真实生命的存在状态,或许我们大多数人,如萧萧一般,都是某个时代中最平凡的一个,受其辱,秉其重,用哪怕渴望的力量成就一个时代艰难而坚定的足音。在混沌喧嚣的尘世间,或如青草不息不渝,或如一支莲静静绽放于一隅,亦是足矣。就让凡人唱着凡人的歌,且听风吟,怜盼华月。

我经过你啊,回忆轻浅,牧歌在耳畔悠悠地散,四月清晨的这一天,遥遥地,我看到一朵含苞的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