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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难再得

作者:王雨婧  发布于:2016-08-02  点击:1244

——初遇《倾城之恋》


大半夜的,看完了《倾城之恋》。说来好笑,因着妈妈总说家中有一本《倾城之恋》,故而我每每买书或借书,总有意避了它,留待读家中的“那一本”。所以在这几年里,在怀着对张爱玲等尚不为我熟悉的名字的仰慕与向往的年纪里,我看完了《半生缘》《小团圆》《红玫瑰与白玫瑰》甚至《红楼梦魇》,却终是没有看《倾城之恋》。

直到今次,我一边怀了“必有很多人评《倾城之恋》因而我决不能选它”的心,一边却又鬼使神差地在摞了一高叠的想买的书上添上了它,亦又在读完书单上的几本书之后,还是决定落进那“很多人”里,写一点初遇《倾城之恋》后想及的事情。

总觉得,以我十七岁的年纪仍不足以去品评当时的社会还有爱玲其人,我只应,也只能写下些重温阔别已久的文风笔调时内心激起的波纹。

读完《倾城之恋》,被那种贯穿全文的张氏风格深深吸引。看似轻易却又恰到好处的几笔描写,勾勒出灯影人声,勾勒出一片“雾蒙蒙”的上海(或是香港),让人隔了迷蒙的轻纱幔子瞥着一眼内里的灯红酒绿和背后酒泼了一般的,层层叠叠的情绪。苦的涩的,不知名的,细想了总觉得有点矫揉造作,却总又绕在那里挥不去。

复看一眼面前这本有着幽蓝封面的《倾城之恋》,那意思变了五个字慢慢地从书页间涌上来,却是由书名想起的,收了那句“一顾倾人城”的——佳人难再得。

佳人难再得,首先让人想及的总是那些女子。因而我想泼洒大量的笔墨回顾这几日在书中遇上的女子。葛薇龙,愫细,言丹朱、冯碧落,许小寒,吴翠远,白流苏,静静、曲曲、心心,曹七巧、姜长安,霓喜……她们色彩纷呈,有的“穿着白袴子,赤铜色的衬衫,洒着锈绿圆点子,一色的包头”,让人想起点了沉香屑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有的“裹了银白的纱”,云里雾里的;有的披了翡翠绿天鹅绒的有着白色里子风兜的斗篷,曾经不很鬈的头发鬈起来高高堆在顶上;有的穿着孔雀蓝衬衫,试戴过别人樱桃红月牙式的耳环子……各样的女子,中国的外国的,大家闺秀的小家碧玉的,溶于背景的站到台前的,一一出现在这倾了心的情之城里。在这里,谁都逃不掉感情纠葛,谁都躲不过市井流俗。逃不掉柴米油盐对爱情的敲打,躲不过时光流逝带走她们的如花年华。我看见,她们一个个随着文字推移,那点子俏丽的青春被一丝儿一丝儿地吞了。有如铜香炉里一点点被烧灭的沉香屑,有如那壶茉莉香片上飘走的热气,有如封锁时叮玲玲玲玲远去的摇铃声。她们一个个走离了原本的路——也许是踏上了本就必然踏上的路,变得沉醉,变得疯狂,甚至趋于病态。

女学生用功念书的志向被淹没在盛装的宴会里,继而将新的生命等同了一个新的男子一场婚姻;自知不对头却还是爱了父亲的女孩子将感情化作控制欲,似乎得了逞就合了自己的意,一直没从假想里醒过来;受家人排挤的离了婚的姑娘有意无意吸引了说给庶妹的男子,历经轰炸、陷落总算结了婚,伴着一个大都市的倾覆……

她们变了。以前的佳人终究是再寻不到了,她们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市井妇人的模样,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外界家里逼迫的,不管是真正的街头巷尾的市井还是隐匿在纸醉金迷背后的深潭。张爱玲极尽描写之能事,让我从她的描绘勾勒中能轻松发现这一点。譬如《心经》,许小寒的穿着从开篇那孔雀蓝衬衫白袴子变成了幻丽的花洋纱,有着“朱漆似的红底子”;再如《琉璃瓦》一篇里,静静着泥金缎短袖旗袍,“人像金瓶里的一朵栀子花”,心心穿藕色镂花纱旗袍,最小的女孩瑟瑟则是乳白冰纹绉的单袍子。这家子长得一般是极美的女孩儿,按了年龄站开去,着装仿佛就是从简简单单的白纸变成层叠锦绣,成了细致得过分的工笔画,平白给美丽添了几分矫作。这么一瞧,我突然意识到,她们的心思好像也是这般,从天真无邪变到情思初萌,再到瞻顾不歇斤斤计较。正如许小寒,开篇时让人感觉只是天真的少女,有爹疼有娘爱,可随着故事发展,她真正的情感和手段展现开来,让人惊骇于那份“意料之外”,正如同见了小姑娘一下变了盛装华裳的女人,被那“幻丽的花洋纱”吓到了。

更不必说曹七巧和霓喜了吧。曹七巧那本只能塞进一条洋绉手帕的镯子如今已是能一捋捋到腋下,曾经那大剌剌的爽快的大镶大滚蓝夏布衫也早就换了葱白线镶滚的银红衫子,后来该是又换过了,直换得她整个人已不是之前那个人,活泼泼的姑娘成了小心眼儿见不得人好的疯娘们。霓喜亦然,当我们看着那烟里火回文缎大袄和娇绿四季花绸袴换做了粉红杭纺衫袴还滚着金辫子,我们也就心甘情愿接受了那个乡里乡气的丫头变成楼上的二姑,进而也就眼见着她成了窦太太又换做姓赛姆生。

旧日的样貌、旧日的人、旧日的感情都远去了,不管是红玫瑰还是白玫瑰都总是得谢的,正如石像也会被侵蚀、海枯石烂也很快一样。那旧日的故事凝成了一个个俊俏的人影,在时光蹉跎中渐渐变得模糊,终于合而为一,模糊得像是每一个人每一段历史,糊成了再见不到的“佳人”。

除了上文详说的女子,难再得的“佳人”还有许多。譬如文中的其他人,差一点就轰轰烈烈爱一场的言子夜,本可以欢喜新婚的罗杰安白登,原是书生才俊青春正茂的聂传庆,或许可以跳出家庭桎梏的姜长安……他们的梦想,都是已然破灭并再难一觅的“佳人”。而在故事之外,我们喜欢的张爱玲独有的语言风格,那轻轻一转带人进了一个又一个故事的笔锋,是不会重现了;那个摩登的“海派”时代,那个醉眼朦胧又炮火纷飞的时势,也是再回不来了。

成稿前夜看了《开讲啦》节目,节目里韩美林先生说,大地是文化艺术的源泉,根要深深地扎下去,才能“画东西不重样儿”,才能有真本事而不是“头发一扎绳子甩甩瞎唬人”。我想,之所以我们现在看了那么多模仿张氏的文章却总觉得不够味儿,大约也有这么些因素在里面。当下的模仿者做到的至多是形,是看上去很爱玲式的浮华,殊不知人家是沉淀下来正经八百的华美,自己看到的只是露出来的一点点绮丽罢了。而那“神”,终究是深埋在当时的上海、香港里了,一切的想象一切的打听探究都无法追及真正跌进去的那些人。因而也注定张爱玲就是张爱玲,也只有张爱玲才能是张爱玲;注定那时候的上海滩就是那时候的上海滩,之前与之后的上海都无法替代;注定《倾城之恋》的故事只能在咿咿哑哑的胡琴声畔才能透出苍凉,《茉莉香片》的故事总是苦的,烫得人直疼。于我们,只能叹一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三十年前也好,多少年前也罢,月亮早就沉下去了。

可月亮就这么沉下去了吗?不,月亮总会再升上来的。正如爱玲其文,即便描写细腻肖似《红楼梦》,即便文中人也是“不重样儿”,即便《倾城之恋》也是“说不尽的苍凉”,即便她爱了《红楼梦》痴迷了考据恨了《红楼梦》未完,即便她受《红楼梦》影响颇深,我们仍得说,张爱玲的作品与《红楼梦》绝不相似。我猜这便是韩先生说的扎根,韩先生扎根于辽阔天地和瀚如烟海的文化,才有了那样绝妙的画作,曹雪芹扎根于当时的社会,呕心沥血才有了《红楼梦》,而张爱玲,也是扎根于当时的上海当时的香港,扎根于那样的时势和人、物、事之间,才有了《倾城之恋》等让我们羡慕又难以模仿的作品。

《红楼梦》和《倾城之恋》等都已是佳人难再得。立在当下,此刻的我只能希翼那样“扎根”的习性尚未从我们的身上和脑海中褪去,希望这样的写作、求索的方法尚未成为“佳人难再得”。往日的月影已不可追,今日的月亮却更独有风姿,我本应好好看她,好好看这个世界,好好看当下,别让当下成了难得的佳人,别让自己捕捉不到这稍纵即逝的倩影。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一顾《倾城之恋》,往日佳人令我深深倾倒,更让我期待起自己笔下的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