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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桎梏下的人性美

作者:李胜法  发布于:2016-08-02  点击:1259


我是个懒惰的家伙,读书不多,偶尔写字。而现在我要写一篇文章来评论沈从文先生的《萧萧》,可我没有精妙的观点,也没有漂亮的文笔,提起良久也不知如何开头,只好先扯点别的东西。

沿我老家旧宅门前的砖路向北,过两个街口,会看见一扇朝东的瓦蓝铁门,门内的人家姓张,若一代一代往上刨着细算起来,张家与我家还沾点儿亲带点儿故。在远近数十个村子里,张家最有名气,十几年来,凡是有人家需要讨媳妇了,先想到的都是蔡八里的张家,因为这家人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闺女。

事儿要从七十年代说起,那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吹起来,我父亲也还只是个小孩儿。那年,张家生下第一个女儿,全家喜气洋洋,满面笑容,想着等到这姑娘长到四五岁懂事后,再生一个儿子,家就圆满了。然而十几年过去,张家迎来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女儿,始终没有等到他们满心期待的儿子,眼瞅着张家人脸上的笑容愈来愈少,最终只剩满面愁容。直到1994年秋天,我出生不久后,已经五十多岁张家阿婶,怀上了她的第六个孩子,依旧是女孩。六姑娘出生那天,张家一家老少都在医院里忙前往后,唯有张家阿爷,一个人举着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十几里土路,跑到祖坟前抹眼泪儿。

在张家人看来,香火,子嗣,都是极重要的东西。连生六女,未得一子,张家人疯狂地想要一个男孩儿来继承家业,传宗接代。他们改祖坟,看风水,在家里养恐怖的大蛇供奉屋龙祈福,吃各种奇奇怪怪的药,和邻居吵架,说是邻居新盖的偏屋冲了他家的运……这是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尚且如此,倘若将时间拖至更加久远一点,又会是什么模样?

村民大多是趋于传统,因循守旧,他们不知何为封建,何为原始,心中固守一方小天地,把祖宗教训当作真理,根深蒂固,亘古不变。我并非在痛斥什么封建迷信思想,抨击什么乡民愚昧无知,我只想透过故事简单古朴的表层,谈谈乡下世界,谈谈人性。

是的,人性,还是回归到《萧萧》里来谈吧:

萧萧十二岁那年,坐进铜锁锁住的花轿,穿上了平时不过身的体面衣裳,伴着喜气洋洋的唢呐调子嫁了人。一般的乡下姑娘“想到结婚这种事,总会觉得“有些害怕,所以照例觉得要哭哭,于是就哭了”。但是萧萧不大一样,在她眼里“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因此“那一天这小女人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么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媳妇了”。

萧萧嫁给了一个小她九岁,刚断奶不久的孩子,按照当地规矩,她要喊她的丈夫弟弟。余下的日子里,她成了人家的小保姆,整日照顾着小丈夫,喂他吃饭,带他玩儿,哄他睡觉,偶尔空下来,也要“帮家中做点杂事,能动手的就动手”。唯有夜里睡觉时候,才有机会自由起来,做那些小孩子们做的梦——“捡得大把大把的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各处遛”。

萧萧就像是一颗蓖麻,原始而轻松地成长着。她身处于传统的婚姻礼法制度之间,不懂得反抗,甚至不懂得烦愁,也懒得去思考,她的成长就和她的出嫁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就这样,“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之后,萧萧就“喝冷水,吃粗砺饭,四季无疾病”的长大了。

萧萧人生中的第一个冲击是“女学生”,通过祖父,萧萧所知道的女学生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热,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都会花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她们在学校,男女一处上课,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彩礼,名叫‘自由’……

小说中的女学生带有强烈的进步、自由、反抗的色彩,她们独立于旧时代蒙昧保守的巨浪中,与传统制度格格不入地对峙着,她们是那个时代中新文化,新思想,新生活的象征。女学生与千百年来循规蹈矩的女性都不一样,她们既站在时代前沿,又站在时代的边缘,难以被底层人民所理解,所以每当有女学生过身时,一村人可以说一整天笑话。在村民眼里,女学生里里外外都充斥着可笑:“女学生没有鞭子,留着个鹌鹑尾巴,象个尼姑,又不完全象。穿的衣服象洋人又不象洋人,吃的,用的……总而言之事事不同,一想起来就觉得怪可笑。”

而萧萧不同,她既怕女学生,嘴上嚷着不要做女学生,却又在心里对女学生充满好奇和憧憬。她“从此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同她们并排走路。仿佛也坐过那种自己会走路的匣子……”。所以在后来,祖父打趣萧萧不喊她小丫头不喊萧萧,却唤作女学生时,萧萧不经意中答应得很好。

时间一日一日走,萧萧也长得“高如成人”,只可惜“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就在她衍生出对爱的追求与渴望时,遇到了那个面貌和心都生得很不正气的工人花狗。麦黄四月,单纯的萧萧被花狗唱开了心窍子,做了坏事,变成个妇人。

待到六月李子熟了,萧萧肚子大起来了,花狗也卷起行李不知逃去了哪里,萧萧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肚子里的东西总在动,使她开始一个人干着急,尽做怪梦,脾气也坏起来,对丈夫严厉苛刻。她甚至想过死亡,却终究没舍得。较之于失贞,美好的生命更具诱惑。所以萧萧选择偷偷跑去寺庙里吃大把的香灰,私自许愿,喝溪间的冷水。可惜一切所想到的方法都没有能够使她与自己不欢喜的东西分开,所以在她又听说有女学生过身时,睁了眼做过一阵梦,愣愣的对着日头出处痴了半天。

萧萧仓促的出逃还没开始就失败了,家人追究逃走的根源,才知道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萧萧的所作所为,是为礼法所不容,一家人的平静生活被打乱,人们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骂人的骂人。沈从文说他们是“各按本分乱下去”,这样一读,倒让人觉得其实他们也就是做做样子,尽义务一般地耍一耍。果不其然,“沉潭”或“发卖”这看起来严厉恐怖的惩罚,也因为不忍心和找不到买家而不了了之。萧萧依旧住在这个家里,丈夫依旧与她姐弟一般,家人依旧对她好,一切照旧,一如以往,待到孩子生下来,家人又喜气洋洋地“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场人与礼法的冲撞,就这样平淡的掀了过去。萧萧生命里的大难,亦有惊无险地避了过去。

然而我们又该怎样评价萧萧的一生呢,幸运还是不幸?她仿佛是幸运的,可以大难不死,牛儿长大成人成为家中生产者一员后,她也有了另一个孩子毛毛,生活归于平静,踏入正轨。可她同样不幸啊,一生都服从于外在力量的支配与摆布,她从未有过对自己命运的自主权,她笑吟吟地活着,看似快乐,可这快乐的源泉却是对生活生命的无知与麻木,怎能不让人心生怜惜?

刘西渭先生曾说自己自己舍不得去分析沈从文先生笔下对于美的感觉,因为他怕揭露人性的丑恶。在《萧萧》中,沈从文用舒缓的情节一点点铺叙,用从容的笔调一点点勾勒,即使是有关贞洁这样天理难容的丑事,他也用他的同情与宽容平静地化解开来。

恬美古朴的湘西世界里,人们平静地绩着细麻,坐在谷场上晒着月光,看着八月份硕大如盆的南瓜从藤上挪到地上……时间就这么从手头滑过去,直到萧萧抱着新生的毛毛站在屋前榆蜡树篱笆看热闹,一切都和以前一个样子,那个惊起波澜的糟糕石头还未来及停顿,就深深沉入了湖底。

现在来把张家的故事说完吧,张家阿爷与阿婶的六个女儿都已经长大成人,各自出嫁,女儿乖巧孝顺,女婿也老实本分,或许两个老人还在为没有儿子而遗憾深深,但生活还是明媚的继续着,没停下脚步。

也许在封建藩篱礼法制度下,农人的生活是那样清贫,狭隘,可在背后,那份原始的,善良的人性美仍旧生机勃勃,任凭雨打风吹,绝无半点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