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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人间无奈

作者:唐一文  发布于:2016-08-02  点击:1192

——评张恨水小说《夜深沉》


张恨水说,他写《夜深沉》这部小说,是要在低层社会找出平凡英雄来[ 参见张恨水写于1933年6月的《夜深沉》自序一]。

我总以为,英雄须得如同楚霸王一般拥有横扫强秦、一统江山的才略与气魄,如何小说中的人物譬如丁二和也能称得上是英雄呢?此时,我的耳边仿佛响起《夜深沉》这支曲牌的京胡声,眼前依稀掠过《霸王别姬》中的光影景象。是了,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可是临末了,被困在垓下,不得不眼看着虞姬在面前自刎而救她不得;小说中的丁二和有志气,有侠心,最后不得不眼看着心爱的女人离他而去而救她不得。若是这样看来,丁二和确是与楚霸王是一样的——一样的英雄末路,一样的无可奈何。

张恨水的本意或许是要在平常人物身上觅得英雄的踪迹,可是小说中的丁二和们既缺乏扭转命运的才略,又无法一展气魄,于是,最多也只拥有一份英雄穷途时的空怀抱负与徒叹奈何。

《夜深沉》中的主要人物生活在社会底层,干着卖力气的活来糊口谋生,缺乏能改变自己命运与处境的才能。譬如丁二和曾说:好汉不问出身,我总不会拉一辈子的马车。可是他一无所长,失去了马车夫这个饭碗,只能使生活更加困顿下去。杨月容唱戏成了角儿,然而她本身并不愿意唱戏为生。他们都曾心有不甘过,设法改变过,反抗过,挣扎过,可是最后,为了生计,丁二和不得不惶惶然去求人帮忙,看人颜色,甚至以牺牲婚姻幸福来保全一个低微的职位;杨月容在三九严冬中忍饥挨饿了数日,苦思冥想寻不到别的出路,终是回到了唱戏的老路上。

这写的便是人世间的第一重无奈。

凤鸣岐山,却无人能识;和氏怀璧,却被误认为顽石。怀才不遇固然可惜可叹,然而更可怜的或许是那些连“才”也没有却仍然梦想做一回英雄的人。家雀也想翔于九天,声扬云霄,可它即使扯破了喉咙,也及不上鸾凤绣口一吐,便是切金碎玉;顽石也想补天济世,可它终究入不了女娲的法眼,只能被弃于青埂峰下,寂寞地虚度千年。

对于人而言,或许更是可悲。有些人资质天成,本可以成为一行一业的翘楚,譬如丁二和们,凭他们的志向才智,加以培养,辅以外力,未必不会在某一领域有所建树,只因缺乏外界的培养、助力与点拨,或是困于生计温饱,最终也只能在琐琐碎碎的生活中疲于奔命,泯然众人。譬如千里马伏枥于牛棚驴槽,身负辎重粗货,尚未有机会在风中奔腾鸣啸,便已被压弯了脊背,走瘸了蹄足,垂垂老矣。

有人或许要说,如今的社会不同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若做不成文豪墨客,公卿将相,也可以成为贩履织鞋的英雄。这话诚然不错,可是,人心就是这样古怪的东西。当我心心念念、所欲所求的是著就锦绣文章,可偏偏要被勉强去征战疆场,且不论我心不甘,情不愿,缺乏凌云之志,发奋之念,难以成为那个领域的英雄,即使有幸成就了,心头不免仍然萦绕着无可奈何的惋惜。

《夜深沉》这部小说中,杨月容受引诱出逃的情节仿佛是一道分界线。前一部分丁二和们凭一腔热血意气行事,仿佛天底下有志者事竟成。杨月容出逃则象征着情谊不敌财势,后面的故事便如同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骤然认清了红尘中种种不堪之处,个人意气处处向世势实际妥协让步了。丁二和们被欺辱、被压迫,几番激愤难当,最终却都不得不以忍气吞声收场。

这写的便是人世间的第二重的无奈。

平凡人拥有英雄的才略已是不易,若还要有英雄的气魄更是难上加难。有家有室,拖儿带女,连不为五斗米折腰都做不到,还谈什么肯爱千金轻一笑的豪气与洒脱。《夜深沉》这支曲子,是为虞姬舞剑配乐而作,因而描绘的虽是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的场景,悲凉之外亦不乏慨然激昂,有金石铁戈之声。人生大约也是如此,虽然是无奈而失望的,可还是会有慷慨强烈的迸发,就好像丁二和终于不堪其辱,于雪夜中怀揣了利刃,去寻那些欺辱他、压迫他的人报仇。然而这迸发却又不得不是短暂而逐渐熄灭的。人的顾虑何其多,平凡人的力量又何其微小,声音何其低弱。丁二和念及病倒在床的老母,终究流着泪停下了复仇的步子。其实,最后大多也还是忍气吞声。真若凭意气行事,便如同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无论螳螂抱定多大的决心,生出多大的气概,车轮滚来,也被立时碾为齑粉,还不如咽了愤恨,忘了屈辱,就此罢休,尚能与一家老小于路边枯叶败枝中安度天年。

若是实在被逼急了,也不过是一死。死得壮烈而美的,便如同翠生生的血泼上了空白的扇面,后人添了几笔成了桃花扇,引得旁观者唏嘘几声。不过疼痛受伤的,仍是自己。更多的,却如同墙上一抹蚊子血,日子久了,沉暗得与其他污渍混在一处,再看不出从前的痕迹来。

丁二和是马车夫,他的老母双目失明。这本是生活在底层社会的一家子的典型。张恨水却在书中给他们安插了另一个身份:故军阀的姨太与幼子。那被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马车夫曾被人毕恭毕敬地唤一声“四爷”;那失明的老妇曾有过一段生活在富贵温柔乡的回忆,一世无法忘怀。而欺辱丁家母子的刘经理,张恨水也给他设置了一段经历——他曾做过丁二和父亲的副官。现在却轮到从前的东家待他小心翼翼,含羞忍辱。

曾经赫赫扬扬的大家,如今子孙流落在外,困顿穷苦。长房为了维持体面生活,入赘小姨家,泯灭人伦,惹人耻笑。这是丁家衰败的缩影,又何尝不是千年来一众高门大户命运浮沉起落的缩影。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这写的便是人世间的第三重无奈。

恨似水流年,红颜成枯骨,沧海化桑田。所有的锦绣繁华、悲欢离合,最终都挽留不住,堙没在光阴的尘埃中,随水而逝,让人徒叹一声: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