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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的闹剧

作者:於慧怡  发布于:2016-08-02  点击:1264

——读张天翼《包氏父子》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鲁迅先生对于国民性的批判在“左联”作家张天翼的笔下呈现为一个个漫画式的浮雕,滑稽可笑而又可悲可叹。短篇小说《包氏父子》是张极负盛名的作品之一,也是其讽刺艺术的典型代表。小说讲述了一个公馆听差望子成龙而最终人财两空的故事,以一种夸张的类型化手法表现了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时期城市平民的剪影。

身为父亲的老包一辈子老实巴交、省吃俭用,一件棉袍穿了整整七年,而他的儿子小包却是一副十足的公子哥儿派头。父子两代,从外在形象到生活方式都有着鲜明深巨的差异,但究其本质,那唯唯诺诺的奴仆心理和不切实际的虚荣心却是他们共同的烙印。老包,一个公馆里做了三十年的听差,对馆主一家、银行职员、学堂先生甚至自己的儿子,都是一副卑躬屈膝、近乎谄媚的态度。无望改变自身命运,便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为送儿子上洋学堂四处告债,一味满足其各种无理的要求。在虚荣心的遮蔽下不顾实际地想象着有朝一日可以做老太爷,甚而以虚幻飘忽的未来取代对现实生活的认知,对儿子生出莫名其妙的愧疚感——“现在他吃你的。往后你吃他的,你吃他的——你是老太爷:他给你吃好的穿好的,他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现在他吃你的——你想想: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没穿过件把讲究的,也没吃什么好的,一天到晚用功读书……”

渴望摆脱贫困的处境,追求安逸舒适的生活是人性本能的向往,亦是无可厚非。然而,老包所设想的美好未来却是缺乏现实根据的镜花水月,更为可悲的是他将这想象的幸福当成了必然,盲目的陷入虚荣与幻想中不肯自拔。学校的一个挂号信封可以令他陶醉许久,而真正关系着命运改变和生活实际的儿子的成绩单和缴费单却只会让他退缩、逃避,他从来不曾切实地认清自身的境遇与生活的警告。这种盲目的乐观和无知的天真不仅存在于老包身上,他周围的朋友、看客也是同样的蒙昧懵懂——“洋学堂里出来就是洋老爷,要做大官哩”。进了洋学堂的小包似乎也就变得高人一等,面对他的粗暴无礼,所有人都只是一副噤若寒蝉的唯唯之态,甚至只敢低着脑袋,偷偷地“溜”他一眼。在这些城市平民的眼中,形式取代了内容,华丽的皮囊遮蔽了生活的虱子,他们看到了洋学堂的光鲜亮丽,却看不透这奢华背后的生活远不是他们所能企及的。洋学堂里的学生从不等同于洋老爷,对富家子弟而言洋学堂不过是装潢的门面,不论有没有这个过场都不会对他们的前途产生多大的影响,而寒门子弟便是进了洋学堂也绝不可能享有这等特权。卑贱低微的心态使他们永远直不起腰,侥幸务虚的心理则使他们永远看不清真实的际遇,而这所有的蒙昧无知则将他们推入了更深的困窘之中。

直至小包被退学、债台高筑,老包想做的仍只是“哭他们自己的运气不好”。他从不曾清醒,自然也就只能在生活的悲哀中一直沉沦下去。他的遭遇坎坷困苦,却很难博得多少的同情,这最后的山穷水尽不是命运的捉弄,全然是他自己一手所致。真正的悲剧是对于命运变幻的无力,是俄狄浦斯永恒的黑暗,是祥子最终的麻木,而这种源自自身无知的绝境充其量只能算作一出闹剧。

同样的谄媚与虚荣亦构成了小包的闹剧。“没答腔,那个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接着倒在桌边那张藤椅上,把膝头顶着桌沿,小退一荡一荡的。他用右手抹了一下头发,就随便怞下一本花花绿绿的书来……”寥寥数字,一个神气活现的纨绔子弟形象便呼之欲出。学堂中的生活非但不能改变他的前途,反而将其彻底腐化,成为一个没有实际生存能力而又好高骛远的花花公子。对于外在享乐的沉迷和权势的盲目崇拜都注定了他不可能实现他父亲的期待。真正的勇士是懂得直面惨淡、掘心自食的,而他打小围观着纸醉金迷的世界,在富家子弟的眼色下患得患失。他人与自身生活的落差不曾唤起他的深思和反省,反而使他陷入不切实际的妄想——一方面毫不体谅地压榨着自己的父亲,另一方面则幻想自己有一个像郭纯那样的穿灰鼠皮袍的老子,过着大少爷的生活。每当他在自己的想象中沾沾自喜时,作者总会以戏谑的笔调对他加以嘲笑。当他在郭纯家的镜子前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脸子时,作者便展露出他那唯一的、不灰不蓝的自由呢棉袍;当他想象着同安淑真的热恋时,作者便将他的思绪引回那黑暗破落的家。面对生活的一次次的敲打,小包的反应始终是逃避与抗拒,这是一个不愿面对生活的弱者,等待他的自然只会是讽刺与幻灭。小包的闹剧正是老包的闹剧,同样的无知以不同的姿态呈现着、轮回着,不仅在个体身上重复,亦在代际之间流转。

除了对于城市平民蒙昧心理的辛辣讽刺外,作者也揭示了当时社会的奢靡之风——作为富家子弟游乐场的洋学堂、腐败糜烂的官僚系统……张天翼的讽刺小说是极具个性的,类型化的勾勒方式虽然难免有失真之嫌,但却也使得人物特性更加鲜明,充分彰显了文学作品对于社会现实的敏锐捕捉与夸张展演的能力。直白戏谑的文字虽令作品少了份回味的含蓄,却得以用更加热烈的方式直扣心灵,旗帜鲜明地向读者展现着小说的主题。这样的文字直至今日仍有极强的感染力,其所揭露的社会心理与闹剧亦当引起今人的警戒与关注。社会的面貌虽是日新月异地变换着,但那潜藏于民族血液中的历史印记,那轮回了一代又一代的生活闹剧却未必能够就此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