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

盛极必衰的道理并不复杂，不过这里说的的盛并不是可以预料的，是人们在经历了衰败之后再把那种顺利重新定义为巅峰的。

而在故事的开端，人们都觉得那种盛大仍将延续，谁会把它当做巅峰。

中国农村，小说的开头如果让读者察觉到这是故事的发生地，那么“一望无际总刮大风的田野”、“苍凉的面带高原红的脸庞”、“命运多舛但自强不息的小人物”、“坏到骨子里占山为王的村头头”这些意象就会以不同的角度和层面一次次提醒读者，主角们遇到再坎坷的经历都很正常，因为这是中国式的乡村啊，总是艰难的。

比城市面貌扭曲的更厉害的，是农村，尤其是在物质需求已经基本满足的当下，农村早就不再是那个那个苦其筋骨、劳其心志的场所，它们只是一段都市扩张的前奏。

陈士德在无望村的地位如同小城市中浪荡的富家公子，虽比不了富可敌国的人家，他们身负着的家族利益牵扯到整个国家运行；但又不屑和寻常小康之家同行，嫌弃他们的挥霍程度总是跟不上自己的节奏。于是这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王子们开始在自己脚下的领土上趾高气昂，于是最初的错位从小就发生在尴尬的社会地位上。他们每次谈到未来和打拼，都会掩耳盗铃般地继续指挥着那些可怜的虾兵蟹将。

这些虾兵蟹将里也有聪明人，他们不会做多余的事，做什么事都恰到好处，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理所应当、恰如其分。这其实不能叫他小聪明，其实如果把它称之为中庸我觉得也有所不妥。在我眼里，这是一种出色把握自己人生轨迹的能力，并没有什么深奥的哲学思想，但出于对生活最恳切的追求，他们精打细算甚至运筹帷幄，为的不是什么至高无上的权利，最初可能就是为了吃得饱一点。

他们应该庆幸，就是这一点最贫乏的愿望在一个美好的时机促成下，萌发了一种出色的能力——胡大海所拥有的。我在读陈士德从小称王称霸到长大挥金如土，最后千金散尽的时候，丝毫没有感受到胡大海的小人做派，便是有人真的找到哪个字眼可以体现他的狡黠，我都会觉得这理所当然。最初命运在安放有的人时就已经错位了，他卑贱、落魄、拮据，也许这只是在别人眼里，但他自己幸运地认识到了这份命运的错位是不值得他再去自怨自艾、眼泪缠身了。他一生只会把纠正错位当做使命去完成。

当有一天这种错位被得以纠正时，他不会觉得自豪和欣喜——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这份成就不和我的智慧与能力相匹配吗？

匹敌错位的是陈士德和千万个摆脱错位以失败告终的胡大海。

富豪们千金散尽最终重新回到一贫如洗的生活，这样的桥段人们都愿意理解，我们总是在现代媒体上读到这样的故事，家长有时候看到富人遭殃时，要么顺口告诫教育一下孩子，要么自己高兴骂他活该。是的，他们也确实活该。

王小妮有本《上课记》里讲了很多贫困大学生的故事，每次读到总是百感交集。贫困窘迫的家境、艰难的春运回家之路、成长过程中缺失的关爱，当这些问题阻挡了本应龙活虎的年轻人想象未来的资格时，每个人只能从梦中赶快苏醒回来，在短暂的利益权衡后，做出了无奈的抉择。这些抉择对错与否，外人无法评断，他们如同方向未知的枝干伸向天空，肆意生长的同时必须忍受选择所带来的一系列挑战。有些困难的挑战会让你如同溺水的人，尽管拼命挣扎，但终究是在飞快的下沉。

书里叙述的都是日常的细节，但却十分生动：以凡高的油画《午休》为题，写午休时发生的突然事件，所有学生都写灾难，他们不认为幸福也可以是突发事件；他们爱集体鼓掌；一男生请大家踊跃填写入党申请书，因为“报效祖国的时候到了”；大一刚入学，班长对同学们说，“很多人我还不认识，从现在开始，你们都来认识我，不要我一个个认识你们”；他们在舞台上以红卫兵的审美方式演讲自己从来不相信的内容，而离开了镁光灯的照射，他们一脸茫然；教过的学生穿着西装去面试，“人瘦，西装有点大，不合身，两只手直拉衣襟”，看上去显老，她发现“任何一代人都没这么快地出现苍老感”。时代的错位是否会让个体产生错觉，自己就真的前途渺茫？

年轻人不断批判社会不公、家庭不幸、命途多舛，这些事情看似无比悲哀，但比这更悲哀的是，同样一起抱怨过的人却有了不同的结局，那一批用浑身本事去解除错位的人依旧没有改变社会不公的局面，但是他已经站到了社会天平的另一端；依旧有人家庭不幸，但是他可以利用财富去减弱不幸；他的命运终于安稳，起码比起曾经。相对之下，是那些也许同样本领出众却依旧困于牢笼中的人成了最悲哀的牺牲品。教育是培养人的敏感，但受到何种层次的教育和自身的敏感程度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联系，这种敏感可以带领人跳脱出既有的一切，如何利用那是看造化了。

历史的车轮碾过，无数人的命运都成了蚂蚁的尸体，除了少数的伟人们，其他的男女老少并没有因为谁的财富或名望不同就有不同的结局。但依然可以看见有人在夜以继日地摆脱这种错位，他的本意不是为了改变什么，也许最终什么也没有得到，但在那些试图改变的日子里，你要相信你和外界的联系又会增加一些隐秘的联系，这些善意的联系隐藏在天地间，有的人找到了奔向童话世界，有的人寻觅无果只能徒劳而返。可如果它完全是徒劳，也要这徒劳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