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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烟花寂寞

作者:赵洁婷  发布于:2016-08-02  点击:1171


这世间最动人的,便是无论你在哪儿,你是谁,我都这般深切地挂念着你。

秋海棠和罗湘绮也曾有过花好月圆。那一年初识,他惊异于她的素净雅淡,像一支亭亭的菡萏,举手投足间都是一丝纯净的学生气息,哪有半分姨太太的模样?她亦惊异,他是那般的清俊斯文,眼神清澈,带着浓浓的书卷之气,又怎会是那红遍天下的梨园旦角?

原是不相识,却似故人来。目光对视的那一瞬,他和她都不由的怔仲了,还带着一丝落花碾作尘般的怜意,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动了心。

他为她写信,书中秦老先生那般细致地描写——写了撕,撕了写,每一句措辞都拿捏的小心翼翼,仿佛唯恐玷污了她似的。是了,或许爱情的最初,总是这样纯粹干净的,双方都维持着最美好的模样,像一场冬日初雪,容不得半分世间尘埃。

他的确打动了她,两人在信笺之间谈天说地,她是被袁镇守骗作姨太太的女学生,他是为了生计踏向梨园的小生,有什么不可以?又为何会不动心?

彼时的秋海棠甚至感谢师兄赵玉昆,若不是他生了事端,自己又怎会去寻人帮忙,继而遇见了罗湘绮呢?他和她之间,一切都好似阴差阳错,一切又好似命中注定,就如张爱玲那一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离开天津的那一天,秋海棠忍不住踏进了粮米街的小宅,一旁的雏菊小朵小朵绽着,哀婉的夕阳缓缓沉了下去,湘绮的唇角亦含了丝静美的笑,仿若带着即将离别的愁思。

秋海棠唱道:“黑夜里,闷坏了,罗士信。西北风,吹得我,透甲如冰。耳边厢,又听得,鸾铃振……“

这样简短的娃娃调,没有胡琴和着,清亮的嗓子划破寂寂的傍晚,却是意外的动人,湘绮竟是听愣了,痴痴地支着下巴望着他,恨不得将他深深刻在短暂却美好的时光里。

佛曾说过:人间有四苦,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爱别离。而他和她,却不得不得在这最后一苦中一寸一寸煎熬着,挣脱不得。

秋海棠离开之后,对湘绮的思念却是更甚从前,简直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般的痴恋。得知她怀孕时,他更是喜忧参半,也是那一刻,他决定要给她一个家,一个真真正正温暖的家。

他们约定,将积蓄寄回南方的乡下,待逃出袁的手掌之后,做一对平凡的庄稼夫妇。可惜,在一来二往的相约之中,他们终究是大意了。当秋海棠在梁米街差点被季兆雄撞见时,那残忍的悲剧已隐隐拉开了序幕。

幸好在出事之前,秋海棠和湘绮已将他们刚出世的梅宝安置妥当。当湘绮身边的哑丫头被打死,当秋海棠被季兆雄押送到袁镇守使的面前时,他们都知道,这一段不容于世的爱情,终究是暴露了。

秋海棠毁容了——季兆雄用一把冰冷尖刻的小刀,自他的左眉开始,残忍地刻下了深可见骨的“十字”伤痕。这般的耻辱和痛楚,简直如同焰火般时时炙烤着他的心。

从此,他和那戏台上唱尽风花雪月的秋海棠,那浮华富贵的前半生,终究是要说再见了。


我曾以为秦老先生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上世纪梨园的一曲爱情挽歌,这悲剧的最高潮,便是结局了。未曾想,这却是新悲剧的开始。这样曾经爱的海誓山盟的一个人,这样曾经拥有姣好容颜的一个人,尔今却要顶着这一张恐怖的脸,没有了爱,重新地活下去。念到这里时,我甚至觉得这不是一本小说,而是一个真实的、血淋淋的人生,不能提前退出结束,只能在荆棘和鲜血中继续。

“秋海棠”已经不再了,那曾经因为“秋海棠”地图被列强啃噬,而抱着一颗爱国之心的梨园花旦消失了。他成了吴均——最普通平凡的庄稼人吴均。

待浮世的烟花落尽,原来他是那样的寂寞,身边只剩了女儿梅宝一人。他像每一个伟大的父亲一般,供给她最好的教育和生活,自己却节俭度日,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比之他从前的华丽行头,奢侈衣饰,真真是令人心酸。

待中国格局大变之后,秋海棠不是没有找过湘绮。只是当他走出那小小的乡下,却受到旁人可怕的白眼,甚至有娼妓指着他低低道:“脸跟恶魔一般,就算天仙老婆也被吓死啦。”

于是他绝望了,退缩了,他不再寻找湘绮——不是因为他的不爱,而是太爱了,爱的自惭形秽了,爱的像一粒卑微的砂,宁可永世孤独,亦不愿让她看见如今的自己。

他却那般思念着湘绮,每日每夜都看着她的照片,她温柔的眉眼,天真的笑靥,是他黯淡生活中唯一的光。

后来,梅宝被骗着学了戏,当他听见女儿唱起那熟悉又陌生的娃娃调时,他落泪了,仿佛又回到了粮米街的时光,他和她相守的时光,那般的美好珍贵,尔今想来竟觉得恍若隔世了。

爱情,从来都是幸福生活中的必须品,是贫穷生活中的奢侈品。渐渐的,父女二人陷入了贫困,湘绮的名字已被尘封在心底。无奈之下,他们只得踏入了上海这个光怪陆离的大都市。

秋海棠再一次走上了戏台,却不是那美艳动人的花旦,而是最最辛苦的打英雄。他翻“筋斗虫”翻“寒鸭赴水”,处处对人都赔着小心。彼时的他,哪有半分从前秋海棠的模样?

原来一个曾傲骨铮铮的人,可以屈身至此。原来一份父爱,可以伟大至此。这般的深沉且现实,怎能不令人唏嘘悲叹?


现实却总给人一记狠狠的耳光,凭着秋海棠虚弱的身子,又能做打英雄几天?他终究是病地撑不住了,竟生生晕在了台上,再无法唱戏。尔后,无奈的秋海棠为了生计,只能带着梅宝和韩氏父女一同到酒楼唱曲儿。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梅宝竟然遇见了湘绮的外甥罗少华。几首动人婉转的小曲儿,合着窗外那醉人的清风,令那一缕一丝的情意埋在了少年人的心中。

当罗湘绮跟着少华见到梅宝,听她唱起那支娃娃调:“黑夜里,闷坏了,罗士信。西北风,吹得我,透甲如冰。耳边厢,又听得,鸾铃振……”那般熟悉又陌生的腔调,仿佛一如往昔。湘绮心中又震惊又欢喜,瞅着梅宝清秀相似的眉眼,不由自主地落了泪。阴差阳错间,湘绮竟和梅宝相认了,两人哭成了泪人儿,紧紧拥在一起。

读到这令人动容的大结局时,我的嘴角勾起了微笑,秦老先生到底是怜她爱她的,给了这一家三口一个幸福的结局。

未曾想,一切却又那般的戛然而止,当湘绮和梅宝终于到了客栈,却听见一声惊呼:“妹妹,你爸爸打楼上摔下来死了!”

或许,这才是真实而惨淡的人生罢。秋海棠心中猜到了梅宝寻到了湘绮,女儿的未来自是不成问题。可是,他却依旧害怕湘绮看到这般的自己,这样不堪的自己。

念起初遇时,璧人一双,那般的花好月圆,岁月静好。而如今他已苍老丑陋,“十”字伤痕依旧深可见骨,沉珂数日,怎能再同往日相比?他早不是当年的秋海棠了!与其如此,他宁可湘绮永远记得当年的模样,再不见他。

就是这般带着决绝的爱意,让秋海棠选择从楼上摔下——孑然一身,干干净净、寂寂寞寞的死去。我想,他在阖上眼睛的那一刻,眼前定会浮现那粮米街的小宅,哀婉的夕阳缓缓沉了下去,他看着湘绮带着愁思的笑容,唱道:“黑夜里,闷坏了,罗士信。西北风,吹得我,透甲如冰……”

原来他这一生,经历过无数繁华富贵、纸醉金迷,到了最后,却是比烟花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