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缝里的花

乍听秋海棠，以为是有特殊意义的意象，后来才知道是个演旦角的男人，便立马想到《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于是猜测秋海棠也是个命途坎坷的戏子。

后来发现，他们其实都是石缝里的花——那些石头又大又糙，想奔着太阳光从他们身底钻出来，要被他们毁掉半条命！

袁镇守是压着秋海棠的一块石头，又肥又臭又坏又色又狠的一块石头。

秋海棠脸上的十字无疑是这出“旧中国第一悲剧”悲的一个标记，是他这朵石缝里的花所受到石头的沉重一击。

为什么会有这个十字？他秋海棠不老实，偷人家姨太太，给人教训的。谁的姨太太？袁宝藩的。袁宝藩谁啊？袁镇守啊！军阀！哦，那不得了！季兆雄那类奴才在主子听闻风声以前连侦查带猜看出了事情的大概，便要一面饱含敬意地惊叹，呀，好你个秋海棠，不好好唱戏，倒玩起镇守的女人了，你他妈不找死么！又一面联想到自己受过秋海棠的那些气，捏着钱袋打着弄栽秋海棠的主意。

而这消息真被袁宝藩得知了，估计他要先吼姓季的一通，你个狗娘养的搞错了吧！待到季兆雄用遮遮掩掩的哑巴做了证明，这不光身板大脾气也尤其大的镇守只好怒气冲冲骂爹骂娘地相信了。

怒什么？要是秋海棠或其他被欺负惯了的平民，怒的可能自己的婆娘，他会猛地关上门，用吃奶的力气叫唤一句，你这个犯贱的臭婊子竟然背着老子干这勾当！但到了袁三爷这儿就不同了，人家是镇守啊，看惯了赔笑的脸养成占有习惯的镇守啊。所以在他耳朵里的话不是自己女人跟别的男人乱搞，而是一个不识好歹的男人没经过自己允许碰自己的东西了。当然，重点不是“自己的东西”，而是“没经过自己允许”。于是，这位当地方皇帝当得理所当然的镇守立马想到那把了解了许多不识好歹的人的手枪，要是这个胖子动作再敏捷些，秋海棠恐怕是不会有机会说“假使你还是一个人，还有一分良心的话，请你爽快把我杀死了吧”这样无奈中生出的豪迈的话的。但季兆雄的嘴比这个胖镇守敏捷得多，“让他生不如死”几个字迅速刺激到袁镇守的耳膜，镇守一肚子的气便也迅速化为某种由期待别人不幸生出的快感，好！就让他生不如死！就这样，在鲜血花了秋海棠脸的不到一分钟的过程中，镇守心满意足了，秋海棠昏了，这个可怜的戏子的人生变成一出悲剧。

在昏掉的前几秒，秋海棠或许一下子想到了许多东西，其中肯定有一项是关于在他看来可怜、在袁宝藩看来脸蛋不错、在季兆雄看来不安分的罗湘绮的，多么可怜的一个女人，我这下子再也不能给她快乐了！秋海棠想到这里是难过的，难过到可以有一瞬间忘记亮锃锃的刺刀划在脸上有多疼。在那一瞬间，秋海棠眼睛里射出了那道让袁宝藩心里一惊的目光，包含了不甘、痛恨以及对不知此刻有无恙的湘绮的担忧。

在这本“民国第一言情小说”里，罗湘绮是秋海棠在令人瞧不起的伶人路上看见的一道光啊！秋海棠甚至自称吴钧，这名字代表的是一个脸上没有一丝粉墨、和女子腔没有一丁点儿关系的男人啊！

秋海棠对罗湘绮的爱怜无形中促成了他后半生的悲剧。

当袁宝藩战死罗湘绮重获自由的时候，秋海棠完全可以和他的湘绮团聚，让湘绮抱着他和梅宝痛哭一夜，让湘绮摸着自己脸上的疤颤着音骂那个耽搁了自己整个青春年华的万恶军阀，让两人的思绪回到那份没完结的感情上去……

但秋海棠没选择团聚，这是他对湘绮的爱怜催使的。秋海棠呆望着昏黄的油灯光，终于开口，“我爱她，我不愿她为了我受苦，为了我受人讥笑”，是那种听了叫人心寒、没有起伏、字字分开的绝望的语气。于是到死吴均也没让自己成为湘绮的累赘。这出言情悲剧，也悲在“爱你，所以不能见你”。

《秋海棠》一本书叙述了秋海棠的一生，一个不幸的个体坎坷的一生。书里真正触动人的，是那种真实的笔调。那种真实，让人看完书不是单单记得一个先是爱上军阀姨太太被军阀教训接着辛苦地带孩子最后将要和心爱的女人重聚时却选择自尽的叫秋海棠的主人公，而是发现自己已经被带进了那个盛放了秋海棠的整个人生、恶欲与欺压飘浮在空气里的社会。所以，读完了《秋海棠》，人的反应不会是品尝着自身的优越感麻木地说一句“哎呦，秋海棠真是惨啊”，人们将会悲叹那个黑暗的社会，悲叹那社会里的每一个秋海棠，仔细想想，或许还要悲叹一会儿自己。

为什么会悲自己？这就又要回到“石缝里的花”这个有点文艺的标题上了。

袁宝藩这块大石头压断了秋海棠的茎磨裂了秋海棠的花瓣，但他给秋海棠留了命，这就意味着秋海棠熬了过来，意味着他秋海棠从大石头底下钻了出来，意味着他这朵被撕烂的花又能见着太阳光了。

逃过了袁宝藩这个灾星，离开了湘绮，秋海棠眼里的光是梅宝。但这个社会并没有打算放过秋海棠，于是不断有石头向秋海棠砸来，财迷心窍的邻居、脸邪相凶的武行头、知识分子模样的Charlie和他的同伴……

孤岛时期的秋海棠们呢？孤岛里的上等人们大概就是砸向秋海棠们的石头了。

《秋海棠》写的不是一个具体的社会，写的是一种。

啰嗦到这里，“为什么会悲自己”这个问题似乎已经有答案了。

当然，《秋海棠》里还有绝对忠诚、正义的人，小狗子、赵玉昆、刘玉华、袁绍文……他们是滋润花的的露水。

为什么有这些人？这当然是作者的愿望，花上应该有露水，孤岛里应该有这些人，这种社会里应该有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