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恋》 细节与情调对人物产生的表现力

——论《鬼恋》中女鬼形象的塑造

内容提要：徐訏在1937年发表的《鬼恋》，描写一对男女的恋情，构思怪诞，充满神秘色彩和伤感情调，是作者的成名作。小说中的女鬼形象饱满而富于表现力，是作者通过细节的点染，情调的摇曳迷离，从而使小说人物的情感伤痛惊心动魄，丰富了小说的蕴涵。小说一开始展现了异域情调，悲境的亦真亦幻，展现了女鬼奇幻骇人的美丽，也展现了她鲜明不同于凡人的脱俗气息，鬼的形象被拔高，女鬼形象的塑造体现出形象与内在的动态平衡。

关键词：细节 情调 女鬼形象

首先最突出的是它的题目——《鬼恋》，将故事内容澄明。暗含了诡谲，隐秘的情节。

从文章的一开头，惊鸿一瞥，我们就看到了一种异域情调，Era烟、埃及等字眼牵动着读者敏锐的感受力。

“我去访一个新从欧洲回来的朋友。他从埃及带来一些烟纸，有一种很名贵的我在中国从未听见过的叫做Era，我个人觉得比平常我们所吸到的埃及烟要淡醇而迷人，他看我喜欢，于是就送我两匣。记得那天晚上我请他在一家京菜馆吃饭，我们大家喝了点酒，饭后再南京路一家咖啡店里闲谈，一直到三更才分手。” 《鬼恋》的开场，徐訏用了那种琐碎的、温和的、如谈家常般的叙述语调。随着这种语调衍生出绵绵无尽的细节和情调，这样，后来的故事再曲折离奇也不会堕入虚幻。

而后，悲境被轻巧地点染而出：“那是一个冬夜，天气虽然冷，但并有风，马路上人很少，空气似乎很清新，更显得月光的凄艳清绝，我因为坐得太久，又贪恋这一份月光，所以就缓步走着。”奇幻的美与难以捕捉的情绪在字里行间悄然隐现。

“月光下，她银白的牙齿像宝剑般透着寒人的光芒，脸凄白得像雪，没有一点血色，是凄艳的月色把她染成这样，还是纯黑的打扮把她衬成这样，我可得而知了。”这段文字叙写是很骇人的，作者有意无意提及该女子的恐怖装扮，意在勾起读者紧张的神经。这副装扮，会是怎样的一位女子呢？徐訏构筑了一个清冷美妙的月夜下所遭遇的奇异，既有些惊喜、有些浪漫、有些梦幻，又夹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绪。“我心里觉得她的美是属于神的，所以无意识地说出“神”字，但是我随即用平常的微笑冲淡了那责问的语气。”

混杂着浪漫与温馨，充斥着美好与忐忑，“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我希望有轻快的马车载着夜客在路上走过，有救火车敲着可怕的铃铛驶来……我甚至希望有枪声在我耳边射来……”

此时的“我”，内心恐惧，作者利用可怕的铃铛，枪声反衬，深刻地传达出“我”内心的不安。鬼魅氛围贯穿全文，情节始终在矛盾与冲突中前进。

再来看看《鬼恋》中部分场景描述，先是“我”跟随“鬼”进入她的房间所见的情形：

穿过一个黑长的弄堂是楼梯，上了楼梯，是间大而空疏的房间，有两三个门，大概是通套间的，她没有招呼一句就匆匆从远处左面一个门里进去了。这间房布置得非常古怪，家具都是红木的，床极大，深黑色的圆顶帐子……那半间房间是铺着讲究的地毯……墙上挂着一二幅中西的画幅。靠着她进去的门前面，有一架钢琴如同一只梵和林。一只红木的书架就在我附近，再过去是一张小圆桌同几张沙发，右边的一扇门开着，我走过去张望，知道是一间书房，四壁都是图书。当中有一张写字台同三张沙发……

再看“鬼”居所外部场景——上海市郊一座村落——的描绘：“天色有点灰亮，村屋现着参差的轮廓，为刚才的雨水，碎石砌成的道路虽然潮湿，但很干净。没有碰见一个人……三四个弯以后，已到村口……田野是灰绿的……向左看去，小巷曲折……”“一觉醒来，窗外的阳光正浓，院里夹竹桃的影子直压在我的身上……”这些都是静态的环境描摹，由家具、植物、道路……构成，这种细节之处酝酿出来的情调，更加地自然而然。

最细致的描写的莫属这段话：“她忽然走到窗口去，嘴里含着烟，我看见一口烟像灵魂一般的飞出了窗口飞上天去，她的手已经把深厚的窗帘放下来了，于是她又放另外一处，等房间变成了黑漆，她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来。这沙发后面是一盏深黄色的灯，她一回手就发出光来……”有动作、有气味、有光线的变化……一切都平滑无缝，直到漆黑，直到灯光倏地亮起……这样的细节，妙意十足。

“对着她的照相，回忆她房内的清谈、对酌月下的浅步慢行。我后悔自己意外的贪图与不纯洁的爱欲，最后我情不自禁地滴下我脆弱的泪珠。”徐訏通过描写人物对真正的、圣洁而脱俗的美全身心倾倒，表达出对一种完美自由与宁静的自然世界的渴望。

这是一场人与鬼对于爱情的博弈。我深深地爱着鬼，却换来她的离开。“在这种对人生彻底幻灭的意境中，爱情也失去其起死回生的力量。”没错。《鬼恋》没有外因，没有阻力。鬼的坚持在于她内心的自省和笃定。我们明白鬼是厌世了，不愿为人。她居住在死去恋人生前住过的房间，通过保持房间原状和时不时地穿恋人的衣服来假装恋人还活着，而且我揭穿鬼的丈夫就是她女扮男装时，鬼甚至直接讲出“我自己就是我的丈夫。”她的施虐的满足不仅来自于自我的否定，也来自于对我的拒绝。

“一次次的失败，卖友的卖友，告密的告密，做官的做官，捕的捕，死的死，同侪中只剩我孤苦的一身！我历遍了这人世，尝遍了这人生，认识了这人心。我要做鬼，做鬼。”显然，鬼是因为对人世的厌弃而拒绝爱情的。“鬼是一种对于人事都已厌倦的生存，而恋爱则是一件极其幼稚的人事。”鬼如是说道。控诉性的语言暗示了“她”无奈的举动、选择和逃避……厌世、恨世使她甘愿为“鬼”，她的生存背景、生存氛围，构成人道失落、心理失衡，她在病态的社会环境中孤注一掷，在绝望中的反抗显得无奈和凄凉，她的生存窘境令读者惆怅和焦虑，正是现实的深重苦难和龌龊使她痛苦不堪、心灰意冷，她逃避现实、压抑情感，过着非常态的生活，选择过“鬼”一般的生活，真的是惊心动魄，可是她似乎别无他法。如此徜徉迷离的故事背后，却有着这样冷酷的现实、凄凉的经历，在点点细节和情调的点染中，有力地展现了女鬼的特质，毫不粘滞和笨重。

这个鬼，同时非常具有独立意识，具有对自己近乎完美苛刻的“人格精神”自由的追求。她说：“我们的世界始终是两个，假如你要干涉我的世界，那么我们就没法继续我们的友谊。”朋友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所以她不允许自己的感情被逾越。当然，最好的佐证便是她同样期待“我”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因为“鬼”随即说道“再会，加入你肯当我是你的朋友，任何夜里我都等着你。”读到这里，“鬼”的形象瞬间在我们心中升华了。人世中有的贪图与不纯洁的爱欲被鬼拒之门外。

“鬼”的形象，也在“我”与之对话中不断被拔高。“我的确是鬼，但鬼不见得不高贵，为什么你要把她看作这样低贱？我本来是鬼为什么要叫“神”呢。”于此作者借“鬼”之口发问：何以觉得鬼就是凄厉的，比神骇人？何以觉得没有美丽的鬼？何以觉得鬼的称呼就是一种贬低？这些发问，都是与人念针锋相对的，它的目的就在于否定人世的艳俗，从而表达出真正的思想内核。那么，作者是否站在鬼的角度，批判了人的观点呢？答案就在接下来的叙述中。

“正常的友谊我们从那时开始，虽然我对她的爱恋并不死心，但是我在这样的友谊之中，的确已感到非常快乐……”“鬼（我现在叫“鬼”字，好像是叫“亲爱的”一样的亲热而自然。）……”如此高风亮节的“鬼”，执著于坚持自己，同时，她的自由，也对比映衬出人的不自由。鬼可以在情感中迅速抽离，摆脱烦恼，尽管故事后段揭露了“鬼”并非真正的“鬼”——“但是我不想死，——死会什么都没有，而我还要冷观这人世的变化，所以我在这里扮演鬼活着。”

“鬼”始终是厌世的。所以，“人”在世上就显得那么不自由。“人”被爱欲捆绑，寸步难行，只消一封简单的书信：

人：这一段不是人生，是一场梦；梦不能实现，也无需实现，我远行，是为逃避现实，现实不逼我时，我或者再回来，但谁能断定是三年四年。以后我还是过着鬼的日子，希望你好好做人。                                                                     

于是，“人”的心顿时颓废至极，凄凉惆怅，肉体支撑不住灵魂的重量。“医生说我的病至少需要八个月的完全休息，才能痊愈。于是我的心死了，安静听凭时间消散。”“我”心中的爱情和友情彼此挣扎，非内心独白不能表达焦灼的情绪。《鬼恋》中人鬼之恋没有过多的缠绵，很大程度上是围绕着“她”是人是鬼的疑问和探究，因此我们读出的更多的是人格精神的追求以及和谐的境界。

她，是一个美丽苍白神秘的“鬼”，寂然无数月夜，幽微的环境，使读者一下子就进入人物的情感活动中，分享主人公的忧与乐。小说结尾写道：“现在是冬，去年冬天我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冬天，我也记得清清楚楚，五年前的冬天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冬天是重来了，冬天的邂逅是不会再来的。我总在想念她，我无时不在关念她的一切。但是，在这茫茫的人世间，我到哪里可以再会她一面呢？”当她幽深隐蔽的灵魂清晰地走到“我”眼前，依然是荡之不去的寂寞与悲哀，我依然爱恋着她。

徐訏将自身对于文学和美学的理解融入小说构思，注重细节和情调的点染，力求女鬼形象的塑造体现出形象与内在的动态平衡，最终写成这段奇诡的爱情悲剧。总而言之，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一徐訏为代表的“新浪漫主义”小说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这些作品隐藏着的艺术价值和市场畅销的奇迹，值得引起学界的再审视和再思考。

参考文献：

[1] 王泽龙 余文镜 论徐訏《鬼恋》的叙事审美特征 {J}武汉：人文杂志2003年第5期

[2] 金浪 逃逸“内面”的浪漫鬼魂——徐訏《鬼恋》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忧郁书写  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 

[3] 黄群英 高妙的点染技巧运用——细读徐訏的《鬼恋》2008 年第12 期安徽文学

[4] 于 萌 “人、鬼、神”的异质同构———论《鬼恋》中“女鬼”的三重形象 性别世界1980年期刊

[5] 黄群英 徐訏 《鬼恋》的独特技巧探析[J].名作欣赏，2009（4）

[6] 徐訏 ：《鬼恋》，华夏出版社 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