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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张爱玲《倾城之恋》

作者:刘曦晗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190


张爱玲笔下,似乎难有纯粹的爱情。

可能人世间也是如此。

张爱玲的小说的独到之处,或许首先便是那种对茫茫尘世所见的透彻,孤独底色,苍凉之上,处处渗透着只有中国人才懂的人情世故,那些人世间的虚荣与算计,利益于纷争被她用最妥帖的方式揭开,着眼竟是满目荒凉。而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铺写的人物爱情故事,相逢相见显得多多少少是必然,而相爱却看不出特别的起因,或许张爱玲关于爱情的宿命感便于此体现,即所谓情不知所起。

范柳原与白流苏的爱情,便是如此。

看完倾城之恋,很容易在脑海里构建出白流苏的影子,看她削瘦的穿着无袖白旗袍的身子,蜷缩着靠着床沿子,冷月光从窗口照进来,空洞的风声从窗际呼啸而过,蚊香的青烟缓缓飘起,笼着她潸然的眸子。

主角逆袭前大都是这般委屈,流苏像个童话里亟待拯救的灰姑娘,她急需一个人来改变自己的境遇,目光放在了富裕而久经情场的范柳原身上,范柳原原是继承大笔遗产,放荡不羁,历尽人情磨难的私生子,“嫖赌吃着,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两人带着各自的目的相互接近,用伪装试探伪装,企图触摸到对方的真心,又同时保证自己不过分自失,似乎每一句话都经过精打细算,带着文雅的举止,漫不经心又恰到好处的调情,像是棋逢对手,相互博弈,筹码是声名,命运,钱财,赌注是真心,但两人似乎刚开始并没有以真心作赌,白流苏要得不过是一个逃离白公馆的绳索——一桩婚姻,范柳原却只要一个情妇,她要的,他不肯给,白流苏的筹码过大,从一开始就输得彻底,所谓爱情便成了个无解命题。

范柳原太过洞悉流苏的目的,觉得没有爱的婚姻根本就是一场长期的卖淫,这句话一针见血,白流苏的初衷本便是拿婚姻换前途,拿尚年轻的身体换活法,掺杂着功利性的接近本来就难以酝酿出纯粹的爱情,“你不爱我,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么?”这样一句话,不知道是多少故事纠缠的起因,范柳原不愿意拿钱买一场婚姻,似乎在他浪荡的外表下还有一颗对理想爱情的期冀,他深夜打电话给流苏,给她讲“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懂得流苏接近她是背负着自己的前途的压力,甚至说:“在上海第一次见你,我想着,离开了你那些家人,你也许会自然些,……现在,我又想吧你带到马来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言语间竟有着渴望真心相见的天真,一个放浪多年的纨绔的天真。

而当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将人所依附的地位,钱财全都毁去之后,每个人都成为了一个孤单的生命个体,无暇再去考虑什么前途,考虑什么将来,因为在战争面前,连生命都显得那么不可靠,于是这场用来逃命的爱情变成了安身立命的爱情,印象最深的是两人在英军撤走后回到了城中的家,在呜咽着的风声中拥抱着彼此,流苏静静地想:“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或许明了,所谓爱情不过是两个投缘的人在料峭的冬夜里相依取暖。

香港的陷落,柳原和流苏竟也实践了当初所谓“生死契阔“,彼此间生出相依相守,不离不弃之感来,印象很深的是战后两人并肩走在破败萧索的香港街道上,柳原对流苏说:“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这彼此心照不宣的谅解,似乎是全文最柔软的部分之一。张爱玲向一场俗世男女的爱情中加入现实中残酷和凉薄的部分,又以一场战争的倾覆还原生死契阔的理想爱情,或许是她小说中最成功地一部分。

流苏和柳原的爱情,即使在现在看来也并不特别,在广大的相亲市场上,明码标价各取所需显得更加的赤裸裸,即使难得有好感,谁又会轻易表示真心,互相试探互相评估互相较量是这类关系的前奏,流苏与范柳原与现实普通男女的不同之处或许就是多了那一场显露真心的战争,正如张爱玲写道:“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像是讽喻,倾覆一座城池有多难,修得真心相见便有多难,爱情里有现实和卑劣的一部分,这是在现在的生活中也无可避免的,那些将爱情过分夸大和过分贬低的言辞太多狭窄地着眼与爱情的某一个部分,或许爱情它并不高尚,它只是比较迷人,正如人性有丑如修罗也有美如维纳斯,到最后“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做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即使如此所得温存也不过片刻罢了,漫长人生里,到底还是平凡夫妇的平淡微凉。

过分的清醒往往意味着过分的绝望,整片文章看下来感情的基调似乎十分冷寂,张爱玲从来没有为了爱情而写爱情,读她的所有小说都让人感到很寂寞,大约她心底里也是寂寞的,寂寞得哪怕一丝的温柔就足以让人低到尘埃里去了,有些人说张爱玲有着阴冷的戾气,但我觉得那只是长久的孤独和独立孕育出的高傲,她对人性的复杂和鄙陋洞若观火,带有从苍穹俯视众生的透彻,因而看见的人世间那样繁华而又苍凉。

张爱玲给了这个故事一个似乎圆满的收场,范柳原娶了流苏,但娶的是与他共度战火的流苏,娶的是和他在荒凉破败的香港过着节俭简单生活的流苏,娶的是在悲凉的风里和他拥抱着的流苏,而不是那前途作赌,觊觎他家产的流苏。这结局看似可喜,实则又何其无奈与悲哀,没有这一场战火,流苏大概只能做他的情妇,永远别想翻身,女人只能以婚姻改变命途,本就是个时代的悲剧,况且,多少人的爱情得不到一场战火的洗礼,在岁月和人情的残酷剥削下无疾而终。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痴男怨女,缠绵悱恻,古往今来数不胜数,爱情这种东西,不过徒然引得看客凄凉,而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可以感慨,却道不得是非。世上不知道能有多少纯粹的爱情,但世上一定不缺少爱情。不问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