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狂风骤，海棠依旧

1.

外公的窗台上，有一盆秋海棠，八月，方开。初秋温暖而缠绵的光芒在细嫩的花瓣上流转，微风中轻颤着的花蕊颤动着人的心弦。我捧着一本旧书柜里落了灰的《秋海棠》坐在海棠花下，迷迷糊糊竟入了梦去。遥远的时光中听谁吟得“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然而都在愈来愈响的胡琴鼓点中缥缈起来。乐声缠绵，遥远的大戏台上，秋海棠在温暖的夏末热烈地绽放了——他娇弱的身子在舞台上游走，眼波盈盈融化了炽热的心，一颦一笑之间，一生的悲欢离合都全数落幕。

可我看见他逼真的笑容在走下舞台的那一刹那消失了，撕心裂肺与爱恨情仇都留在了身后，余下的只有一颗活在深秋的寂寞的心。他枯寂的面容皱了我睡梦中的眉头——直到他终于见到了罗湘绮，遇见了这短暂的一生中最大的欢喜。

如果他们不曾相遇，秋海棠或许会在大戏台上终其一生，不会有那样多的痛苦与执念。可如果不曾相遇，他又该如何承受这乏味的人世！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余生千万种。粮米街上古旧的小平房宁静而清冷，浓密的大槐树桠枝虬曲团团如盖。布衣布裙的女子带着可爱的笑容站在石阶上等待——这使我舒展眉头的梦，怕是困顿秋海棠一生的梦。后来颠沛流离的日子，他该是常常梦回那间长方形的屋子，梦回那茶、脆枣和洋糖的滋味，梦回那段定情戏——罗成叫关。遗憾的是那几日温和的夏风转瞬即逝，秋，要来了。

2.

穿上行头，戏如人生；脱下戏服，人生如戏。再去外公家已是深秋，他躺在床上竟已起不了身了，像个婴儿般熟睡着。外婆颤颤巍巍地带我去阳台看花，“这海棠花，怕冷。你外公昨夜还嘱咐我将它收将进来，不然叶片会冻坏。”天冷，她回到房间里，留我一人独自站在花前，重新翻起那本《秋海棠》。秋风瑟瑟，想起夏日，似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就像那猛烈的秋风毫无预兆地就涌入秋海棠的生活，吞噬席卷——他的爱人、他的面容、他所赖以生存的的一切，全数消灭。他那一张丑恶的脸庞断了他所有生存的幻想与后路。是啊，海棠花是极怕冷的，而秋海棠从来叶都不是一个热血沸腾勇敢反抗的人——要他如何反抗呢？他不过是一个演旦角的戏子供人取乐，下了舞台，便什么也不是——他时刻记住“物必自腐，而后虫蛀之”，连所谓的自尊，都只能在艰难坚守之中勉强保留。若毛虫想要吞噬秋海棠的叶子，那叶片该是无论如何叶躲不过的！秋风凉，衣衫薄，他忍气吞声带着梅宝离开了，与世隔绝，三年。

海棠花叶片易受冻，秋夜寒气重，一夜过去，叶就会枯了。可它的根茎却是极其耐寒的，支撑着它顽强地在乡野的深秋活下去。直到革命军从南方打了过来，革命党人到处都是，存款发生危险，老妈子要求回去……发生大变化了！他想要找罗湘绮，可他又忽然间明白，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秋海棠了！他深爱着她，可不愿让她为一个丑汉的爱而了无生趣——一往而深的爱情浓厚到极致，则是愿意为对方的幸福牺牲一切，包括，牺牲自己。

这是一种深爱下强烈的自卑，一个人在爱到丢失自我之后，也往往会丢失了所有的勇气。所以秋海棠选择一个人承担这所有的痛苦。数不清的痴男怨女啊，甘心为另一个人，忍受一切的痛苦，甚至抑郁憔悴而死，粉身碎骨而死，断头沥血而亡……然而秋海棠的根茎是极其耐寒的！为了梅宝，他没有选择死亡，他选择苟且地活着，心中承担着延续一生的爱与痛……

3.

又是一年开春，今年雨水似乎格外多，细雨丝从屋檐上飘落。我在外公家的窗台上，没有再看见那盆秋海棠，迎春花和月季花倒是灿烂得耀眼，可它们愈是灿烂，就衬得这窗台愈发苍白而无力。秋海棠的花季，过去了。

雨大了，他撑起一柄雨伞，匆匆地沿着石板路走向镇东去。衡水县第七小学的小平房里端坐着的，是他生命的延续——秋海棠的花季确是过了，可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梅宝！他站在玻璃窗外，听见梅宝受老师表扬，他十年来第一次快活地笑出声来，甚至忘记了打开伞。大雨打湿了他的头发，打湿了他的外衣……

放学了，秋海棠与梅宝紧紧相依偎着走出校门，走在泥泞的路上，走向浓雾笼罩的未来。不幸的命运，动荡的生活，风雨飘摇的世界，但亲情的围墙永远不会坍塌，会永远温暖，永远明亮。

即便，流浪。

沧州失守，难民汹涌。他们又开始漂泊，流向幻象中的天堂——上海。

4.

曾人面桃花相映红的上海，如今人面早已不知何处去。多年来的变故，物是人非的境遇，连番作“打英雄”的精疲力竭终究是让秋海棠病倒了。连“筋斗虫”都再不能当，秋海棠和梅宝走上了一条从未经历过的路——卖唱。

命运从来不说话，却悄无声息地指引着凡世的人们走向悲欢离合。如果不是卖唱，罗少华不会被梅宝吸引，也不会兴高采烈地分享给姑妈罗湘绮。从离开那间秘密经营的金屋到在春京菜馆重新见到梅宝，书中翻过了一百六十页，而岁月流走几近二十年。命运之神终于在这黑暗的生活中大发慈悲了一回，母女终于相认。

然而生活却爱开玩笑。又或者，爱慕花好月圆的人们总是贪求太多。从秋海棠的脸上画下那两道痕迹开始，就注定了一生破镜难圆。罗湘绮自由之后，他选择不见面，选择一个人承担苦痛；而兜兜转转在即将相遇的最后一刻，他选择了死亡，选择了再不重逢。

他分散天南海北的爱已相逢，他一生心头的重量终于全数放空。一辈子在狂风骤雨中游走的秋海棠，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爱依旧。

又是一年夏末，大病初愈的外公又将那盆饱满盛开的秋海棠端上了阳台。秋逝冬去雨狂风骤，春消夏来海棠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