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必自腐

——读《秋海棠》

往事太遥远，像是一株粲然凋零的秋海棠；往事忧喜无常，过分葱茏都不知从何忆起，只剩下秋海棠凋零时如喷涌而出的热血的奔放。

秋海棠的一生显得过于短促，倒不是因为作者从他十几岁时写起，在他四十几岁时便用笔匆匆扼住了他的生命，而是对于秋海棠而言，所有喜悦似乎都是如花开般短促，只有用残存的幽香来勉强安慰如海棠叶被虫子啃食时的灵魂。

他曾经说过，物必自腐，而虫后蛀之。

他毕竟是个戏子，一生都像在台上演戏一般张弛有度，又怎会自腐？

我想，秋海棠的痛苦和死亡不是因为爱情，不是因为戏曲，不是因为屈辱，而是他自己内心对世间一切挣脱不得和对自己究竟渴望什么的执迷不悟。他的一生都在别人强加给他的角色中来回辗转，而他自己想要的又太多：他想做一个清白的人，想要过衣食无忧的生活，想要一段完美的爱情，同时又关注着国家大事想做些什么。这样的人，怕是注定不得痛快，也不得长久吧。

人的最大悲哀莫过于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秋海棠在自己的脸将被划上两刀时哭天喊地，只求一死而不敢多得。或许，从那时起，秋海棠便注定是悲伤的结局了吧。

而我们现在为什么要活着？往往理由都是一些极不实在的东西。而我们现在为什么不去死呢？怕痛苦吧，怕身后小人的嘲笑，家人的埋怨吧，怕有的事情还没做不甘心吧…..死亡无疑是命运最大恩赐，让人少了很多恐惧，很多不必要的废话、无奈和纠结，化成一般快乐的脑电波便无忧无虑了。

自然给了人类莫大的智慧和才能，让人一洞悉世间万物，可人却因此给自己缚上了千万包袱，生不痛快，求死不得，这恐怕是自然给人最大的惩罚吧。人从诞生起便开始了自腐，从灵魂的丧失到肉体的灰飞烟灭，我们没有一刻停止抗争，但我们仍在不可抗拒地腐朽。

曾经总听人说的至高境界是参透生死，我曾经以为所谓看透，便是在死亡来临时，还能微笑着回忆往事，将那些泪和未说的话悉数收拾好带上给那些已去或是将去的人们。但后来渐渐明白，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的便是生死。这并不是因为凡人避免不了生老病死，而是怕我们自己受尽创伤，闯遍生死关，甚至笑淡生死，但当在乎的人，甚至早已淡忘的人离去，我们仍旧不能平定自己的内心。哪怕我们是登临万丈或是权倾朝野富甲一方，我们不仅无法颠倒阴阳，联通生死，还必须忍受蚀心的苦痛，逃不过，也参不透。所以死亡是一种解脱，因为唯有当你成为别人的刹那悲欢，才能带上你自己的走远吧。

我一直羡慕那些渴望长生不死的人，不仅是羡慕他们当下有足够快乐的生活以至能让他们忘记这人间的苦痛，更是羡慕他们能愿意平静地看待这世间的生死悲欢，能抗拒不可抵挡的腐朽。这世界最可怕的地方不是阴间，不是地狱，而是人间，因为这地方，无论你是善是恶，是强是弱，一旦进去，就再也再也，出不来了呵。

其实对于秋海棠来说，哪有什么腐与不腐？他一生都在戏里戏外穿梭，从来没有活成自己想活的样子。命运总会为人们做好的打算，早点收束这可恨的一切。而他的一生似乎都停留在了那个唯一由他自己做主的名字上，那灿烂如人面的秋海棠。

花朵会在骤雨狂风来临之前绽放出最美的颜色，而被雨打风吹去之后就必须兀自受着美丽的代价，痛苦的死去。这便是命运。

我们每天都在重复着与千百年前的人同样的悲欢笑泪，就像梅宝和少华也会重复和秋海棠罗湘绮一样的悲哀。难怪马克思说世界是物质的，想必若真有什么司命运之神，是受不了千年天天看人类重复愚蠢无聊的命运吧。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秋海棠回不去了，罗湘绮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时间会成全一切，昔日所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热血满腔的激情都会化为阖户卷帘，噤声灭烛后的死寂；什么家国情怀、豪言壮志、儿女情长都化为与我们渺小身份相符的落寞。

虽然作者说未有所指，但我想总有人被触碰到内心深处柔软晦暗的地方而流下泪来吧。幸好秋海棠只是个虚构人物，不然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故事又被其他戏子重演，会不会很伤心呢？

人生如戏，散不忧，聚不喜，不求演出爱恨，不求演出大义，只求演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