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难道终将孤独——读《故事新编·奔月》

传说帝尧之时，天上出现了十个太阳，熊熊炙烤下，人间生灵涂炭。后羿挽了长弓，射下九个。一时风光无两，被追捧成了大英雄。但在鲁迅的《故事新编·奔月》里，后羿却被从至上的神座拉扯下来，与嫦娥一道，成了再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市井夫妻，若放在现代，活脱脱像委身于逼仄的出租屋里，数着硬币盘算着嚼谷。

同样的日子，有不同的过法，可患难见真情，也可贫贱夫妻百事哀。不幸的是，在《奔月》里，羿和嫦娥属于后者。后羿自恃射术高超，几乎猎尽了动物，到最后，不得不以乌鸦炸酱面度日。英雄与乌鸦，这样不协调的混搭带来了黑色幽默，这也是整个故事的基调。鲁迅借古讽今，更厉害的是，直到今天，那些道理任然适用。

一个英雄，生逢末路，他空有一身本领，却只能说过去如何，从前云云。他不能给妻子带来幸福的生活，似乎连乌鸦都要嘲笑他现在只是个废人。一个人成功或失败，不在于他此时此刻过得好坏与否，而在于他对自己还有没有信心。羿还有着射日的力量，可他的身体已经颓唐下来；羿还没有老去，可愁苦和难堪却已经死死地盘踞在他的脸上。他的传说式微，竟使竖子成名。逢蒙原本只是他的弟子，却抢走羿的赫赫战功。而若干愚民，竟然也信了。嫦娥不堪生活的窘迫，终于离羿而去，到月亮上享乐。羿被徒弟背叛，被旁人轻视，被妻子抛弃。

难道，英雄最终就只能孤独吗？在这篇短文里，羿有鲁迅的影子。且看这句“他于是回想当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个掌，驼留峰，其余的就都赏给使女和家将们。后来大动物射完了，就吃野猪兔山鸡；射法又高强，要多少有多少。”可不正像周家当年，连挑水都只拣身前的那桶用吗？作此文时，恰逢高长虹恶意诽谤。高曾得到过鲁迅的诸多指导和帮助，后来却利用鲁迅的名字招摇撞骗，继而在《走到出版界》中不断攻击鲁迅。《奔月》中如“我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有人说老爷还是一个战士，有时看上去简直好像艺术家”等都改编自高长虹的作品，连反击都如此轻巧高妙。

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仰望那些名人巨擘，似乎他们一个个都是不苟言笑，独来独往，若是有那么些怪癖，就更加吸引人了。当他们被高高地挂在纪念馆里，便已经远远地离我们而去了，这时，孤独为他们镀上一层鎏金，似乎越是不与凡人相近，他作品的价值就越高。一个人要想显示自己不流凡俗，就要去喜欢不被大众所理解的作品。我们看电影，结局大团圆，则总有人要撇撇嘴：“俗套。”结局是主角孤独终老，则一个个观众都感慨万分，启发颇深。我们在生活里向往着喜剧，却屡屡在文学、艺术上，相信不完满的美。

我们惯常以为不苟言笑的鲁迅，其实也极有生活情趣，他懂美学，也懂食物。他有妻子儿子，有七八好友，他并不孤独。与其说是英雄难免孤独，不如说，是人们为了使自己与英雄划清界限，而强行把孤独的意味施加在已成为标签的英雄身上。既然英雄已离自己如此遥远，不如推得更远，远到英雄成神，不再是人，无法比较，便没有了相形见肘的尴尬。

而那些真正了解英雄的人，不管后人如何评说结局，如何不断地把英雄推离人世，英雄始终陪伴他们，苏其灵魂，耀其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