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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作者:李家欢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343

——《鬼恋》书评


徐訏是一个发现度不高的作者。他也是个哲人,曾主张“小说是书斋的雅静与马路的繁闹融合的艺术”。“书斋的雅静”是他对存在、生命和爱的追问。在那样一个炮火硝烟、热血长歌的时代里,竟然还有人做着崇高晦涩而个人化的思考,并最终落回革命的时代之歌里,实在难能可贵。 

“马路的繁闹”则是以“奇幻故事满足东南沿海一带市民读者在卑琐繁杂的生活中追求新奇和陌生的欲望,所产生效果的生动写照”。他将雅与俗调和得如此高妙,如导师般引领着被奇幻故事吸引来的大众读者在清丽奇诡的文字间做一点哲学思考。而对其文风的最佳观感莫过于《鬼恋》里那个夜里出门,抽着Era烟自称为鬼的黑衣女子,美得森然,如佛如仙。

《鬼恋》的故事始于山西路的一家烟店,冬夜里月色凄艳清绝。我遇见一位孤身买烟的黑衣女子,她自称为“鬼”。我好奇地与她攀谈,送她到斜土路,仰慕着她如“一个半身银色立体形的女子模型”的美,“没有一点俗气,也没有一点市井的派头。”尽管宇宙里的声音,竟只有我们可怕的脚步,她也同样的镇静与美。

这样的超尘拔俗不是属于人的,只有抛弃沉重肉体上的束缚,习惯于这样寂寞的境界的“鬼”,才能享有如此轻盈、谪仙般的美。正如“鬼”所言:“人间腐丑的死尸,是任何美人的归宿,所以人间根本是没有美的。”

随着友谊的深入,“鬼”成了“我”一个不能少的朋友。“我”对她产生超乎友谊之上的情爱,希望做她的“人”。我如此热烈地爱慕她,她却只是躲避。“我”十分不解“没有理由可以说明她要同我保持这样的距离。没有这样的感情可以使一男一女维持着友谊的,但是她要样做!”

“鬼是一种对于人事都已厌倦的生存,而恋爱则是一件极其幼稚的人事。”她这样回答。

爱是文学的母题之一,我却觉得它仍不够根本。爱的产生更有灵与肉两个方面的深层意义。在生物学角度上,它是应照顾后代的自然需要而进化出的一种感情。而对具有灵魂的人而言,它更有一个心灵间的作用:缓解孤独。

然而爱最终能缓解么?不能。麦卡勒斯凄然写道:孤独是原罪的原罪,没有什么能缓解孤独。上帝不能,情爱也不能。

“恋爱是一件极其幼稚的人事”,当我们越接近越能发现互相之间的不理解。等到那个时候再痛苦,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怀着灵魂契合的希望,守着自己凭虚御风的自由。

那么为什么不完全做隔绝人世的仙,而要做游荡在夜间的鬼呢?因为没有什么能抵御孤独。看破无法完全摆脱孤独的事实之后,太过亲密的关系是一种负累,但对孤独的恐惧又让人无法完全断绝与人的交往。

我在中学里总是自称自己为“火星人”,称呼同学为“地球人”。想来与“鬼”有异曲同工之妙。那样一种幽微的心境,总在旁观他人嬉戏打闹的课间里袭来。我既羡慕旁人携手同行的幻光,又不忍割舍自己孑然一身的自由。

人们总是互不理解。而又渴望理解。所以“鬼”需要一个人的友谊,又不希望它升华为爱情。

“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即使知道是梦,又有几人能不被幻影所诱,放弃追逐呢?拒绝可能不再孤独的诱惑是一件很难的事。 “因为我对于自己的爱,可以无底的追求,而她则只能无可奈何的违避,其中痛苦的分量我同她是难以比拟的。我可以对她倾诉,而她则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及,只能幽幽地埋在自已的心中。” 作者写道。

最终,“鬼”离开了我。“以后我还是过着鬼的日子,希望你好好做人。”就如萨比娜告别弗兰茨。背叛 “重”的束缚,求索“轻”的自由。

“祝你:好好做人。”

同时,二人对于爱,对于摆脱孤独的诉求也是不一样的。

“我”是人,对爱的诉求是肉体和灵魂上的。我不甘心只当“鬼”的灵魂伴侣,想要“鬼”变成人, “尽了这杯,我看重我们这一段人生,这一段爱,我们要努力享受一段的快乐。”

这正是鬼所逃避的。“我历遍了这人世,尝遍了这人生,认识了这人心。我要做鬼,做鬼。”她决不愿再拥有肉身,肉欲,只愿做一缕清洁的灵魂。她只追求精神上的交流,在她的认知里,她是“鬼”,只拥有精神。“属于精神来说,我也爱着你,不过既然属于精神,说在嘴里就有点离题了。”而“用这种行动来表示爱,实在不是美的举动。”

这一段恋情是没有解的,无疾而终是最诗意的结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人鬼殊途,南京路上的相遇只能幻化成那凄艳清绝的月光,融进心口。试想“鬼”被“人”感动而甘愿重新做人,她也就变成了一个平凡的漂亮女人,人间腐丑的死尸,也是她的归宿。她也就丧失了那种神秘森冷的吸引力。

严歌苓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爱是有理由的。“我感到你是超人世的,没有烟火气;你动的时候有仙一般的活跃与飘逸,静的时候有佛一般的庄严。”“人”这样赞美“鬼”。而她一旦沾染了烟火气,也就不再具备被“人”爱的条件。当“人”满足了一时的占有欲,是否会弃她如敝履?

文中提到“我”的护工小周一样爱上了她,一个每天来送花的神秘男子。可见“鬼”对人的吸引是普遍性的。“她”的超脱唤起了执着于实际的人想陪伴的渴望。既想和她一起“羽化而登仙”,又想把她拉回尘世,享一世浮华。“女子,不管是女子还是男子,这个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会见他,永远同他在一起,陪伴着他,看护着他。”小周纯洁而认真地说。

其文在喟叹中终了,冰室观火,荧荧将熄。“我”终不得见那如鬼的女子。她一身黑衣,行走世间,淡然旁观。

万丈红尘,谁能免去凡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