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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将回以凝视

作者:茆诗贤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377


《苏鲁支语录》又长又难读,当中有一句话,“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人的可爱之处在于,他是一个过渡,也是一个沉沦。”老实一点说,这里的“沉沦”,我半点没读懂。

娄烨的《春热》的开头是陈思成还是秦昊在摇来晃去的手持镜头里读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两人激情褪去,进入贤者时间,度量人生以及其他,谈什么“大约春光都已经老透了吧”,看得人寸断肝肠。

我读郁达夫,只喜欢《故都的秋》里“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这一句。原因是郁达夫其人,合杜甫怀李白的一句“文章憎命达”。有个俗套的意向是把生活比作路途,郁达夫在老墙根下把步履踱得辛苦,写的东西也辛酸,所以我尝不下这种苦果。

《沉沦》里的“他”是“孤冷得可怜”,害抑郁症,读威廉·华兹华斯的诗读出两行清泪,视自慰如犯罪,又自比果戈里,成日想的是要复同窗的仇,复日本人的仇,索性连漂亮活泼的女孩子的仇也要复。甫读《沉沦》,我想的是文人写主人公时心里必然带着嘲讽,何其可怜可恨的一个怀乡病人,后来发觉这主人公里居然带着文人的影子。

古今大家都喜欢玩儿自我剖析,日本私小说要把自我完整地暴露给读者,仿佛鱼肉上砧板,任人宰割蹂躏。郁达夫比太宰治羞一些,只用第三人称,大骂“你这卑怯者”,还是把文章写得让人窝心又难受。大庭叶藏的一生,据他所说,“尽是可耻之事”,《沉沦》里也有既如槁木又如死灰的二十一岁,我想大半的骚客或者文人都害了一辈子的忧郁病,而且往往病入愁肠,骨髓都跟着痛起来,他们就写个没完,好比嘤嘤地喊疼。

郁达夫写《沉沦》,是在自我排拒。其实不止是在排拒自我,也是在排拒异乡,排拒陌生的人事,排拒青年人对性的憧憬,排拒痛苦,故事的最后,甚至抗拒起故土与母国。

“畜生”、“狗贼”、“卑怯的人”,凡此种种,主人公骂得自己大恸,无所不用其极,词锋又尖又利。这里的“他”抗拒自己在被窝里的犯罪,又无法戒除,把荷尔蒙挥洒不尽视为过失,这同《动物凶猛》完全不一样。王朔写青年人的欲望,把纯洁欲望和庸俗欲望分割开,让性处在所谓形而上的位置上,露骨又不低俗。然而年代使然,郁达夫要写“沉沦”,写“你去死罢,你去死罢,你怎么会下流到这样的地步”,是写主人公自我的抗争过程甚至与时代的抗争过程,显出对眼下的自己的无限鄙夷来,何其令人哀矜。

郁达夫生在家庭的患难中,活于母国的动荡里,我不晓得他究竟有否曾经站在一个如花的少女前头,颤颤巍巍地说出过“我是支那人”这几个字,但彼时全身发抖,双眼噙泪,心里想着念着“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的人委实不在少数。他们都是成灰的青史上的零余者形象,苦于浇离的世道,想的是愤懑的尽头何处,迟桂花又何处。

尼采谈沉沦,说“德性是求沉沦的意志和一枝渴望之箭”,认为沉沦者是为超人的诞生所服务的,他们自求沉沦,这“沉沦”和郁达夫的“沉沦”沾不上一星半点的联系,所以我起初看不懂。郁达夫是不是尼采所说“灵魂过于丰富,以致忘却自我,而且集万物于一身的人”,我讲不明白。我想他虽然为国殉难,但他大约做不了“闪电的宣告者”,做不了超人。那一颗摇摇不定的明星的底下,是他的故国,也就是他的生地。他在那一颗星的底下,送过几十余个秋冬。他立在那里,大声疾呼,“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郁达夫让《沉沦》中的“他”替他说明了所有。

我所以不愿意尝文史上那些苦得惊心动魄的果实,是因为少不更事,学不会剖析与自我剖析。三岛由纪夫初见太宰治,他说“我不喜欢你的文学”,太宰治说,“你不喜欢我的作品,可你还是来了。”郁达夫写《沉沦》,写怀乡病人害的忧郁病,太宰治写三部手札,写一生里的可耻之事。我不太喜欢郁达夫,也不太喜欢太宰治,因为他们结的果都是苦不堪言的。

《善恶的彼岸》里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沉沦者在深渊里沉沦得久了,也是要变作深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