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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奔月与娜拉出走

作者:谢嘉齐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244


杜牧诗曰:“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不过看鲁迅《奔月》里的情形,嫦娥女士应该没啥可后悔的,顿顿乌鸦炸酱面谁也受不了。

当年的羿何等勇武,射封豕斩长蛇,现在英雄无用武之地,方圆百里别说猪蛇,连一只麻雀都难寻到。射日的巨弓射麻雀,那是怎样的悲哀寂寞!要怪只能怪羿不懂生态平衡的道理,以为大自然可以无穷索取,滥捕滥猎,不留后路,最后弄到连老婆都养活不了。遗憾的是几千年下来羿的后裔们仍未吸取他的教训。物质主义一路欢歌,似乎无须忌惮什么,什么都不用忌惮,到时自会有济世的灵丹妙药。实在不行,就移民外星呗,像嫦娥那样乘风归去。火星已经发现了液态水,美国科学家最近又发现了太阳系第九大行星,比地球大十倍……

1600亿公里?40多万个月亮那么远!好办,让道士多备些仙丹就行了。

鲁迅无心插柳的环保话题,算是这篇《奔月》札记的引子吧。现在言归正传。

嫦娥成功移民月球,让地球人无比神往无限遐想,但是再美好的遐想也替代不了现实。嫦娥奔月之后生活怎样?鲁迅不明说,怕扫了大家的兴致。其实早在《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里,他就给出了答案:“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只这两种前途,没有第三条道路。鲁迅说的是调制“心灵鸡汤”的文人雅士和“远庖厨”的高尚君子们所不屑于提的钱的问题,吃饭问题。在他看来,这才是生活的真题。在举世滔滔点赞娜拉冲破傀儡之家奔赴自由之时,鲁迅兜头一盆冷水——没有钱是不会有自由的,没有经济权是浪漫不起来的。来听讲的都是一腔热情准备献身自由的青年学生们。

对于普罗大众来说,经济基础满满都是艰辛和琐碎,一点都不美,人们宁愿选择琼楼玉宇世外桃源逃避现实。这样的浪漫既简单又省事,既抒情又讨巧,也不需要前因后果。当代这大师那大师靠贩卖这个圈了不少钱。鲁迅看出了其中的瞒和骗,要来揭穿它:不要听梦想家的劝诱,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不要做将来的梦。他没有呐喊,讲的很耐心。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没了生活来源,“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伤逝》);失了教职,魏连殳只能放弃理想,当军阀的顾问(《孤独者》);“胃里空虚”,文青的作家梦就是一座白菜堆,“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幸福的家庭》);没有钱,出走的娜拉无路可走;任是羿那样的盖世英雄也不能免俗,一碗杂酱面就粉碎了天荒地老的爱情故事......他干脆把生物学理论用最直白的话说出来,拒绝谈钱的,胃里面“总还有鱼肉没有消化完,须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议论。”鲁迅的“杯具”里,总是少不了吃饭的话题。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生存是第一位的。连羿都在慨叹“谋生忙......”

俗吗?俗得真实真诚,俗得可亲可爱。在《故事新编》里,鲁迅不仅“不薄庸俗”,“自甘庸俗”,还要把这庸俗进行到底——《采薇》的伯夷叔齐最后的形象是“张开白胡子的大口,拼命的吃鹿肉”;《出关》的老子一篇《道德经》换来关尹喜的十五个饽饽;《理水》的学者官员们一出场不是吃炒面就是吃面包;《起死》的汉子倒是没提吃饭,但一直在跟庄子要衣服......不管是草根小资还是英雄圣贤,在严酷的生存法则面前,没有谁可以例外。回到《奔月》。顺着这庸俗的路线想下去,可不是吗?道士们九九八十一天苦心炼制的飞升仙药,自己不吃给别人,一定开价不菲.....

虽然庸俗琐屑的现实总是击碎人间美梦;虽然羿在太太面前陪尽小心,“对不起得很”、“对不起得很”;虽然连学生也来挑衅,乡下老婆子都要羞辱他一番,但鲁迅实在不忍心让这位大英雄在柴米油盐的纠缠中彻底沦为凡夫俗子耕读渔樵,也不忍心中国的创世神话在一地鸡毛中结束。最后关头,羿拿起了他的射日弓,“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正对着月亮,连发三箭。当年这张弓曾射落过九个太阳,现在辉煌不再了,连月亮也只是一抖,发出更大的光辉。迟暮英雄的绝望一击,射日雄姿的庄严回放。尽管仍归是失败,但这是英雄式的悲壮的大失败。震惊之余,埋伏在悲剧后面的日常生活细节,愈更清晰地浮现出来:炊烟、土屋、垃圾堆、高粱田、一包甜辣酱、两柄锄头、三个纺锤......又把人们拉回到卑微庸碌的现实中来。

“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鲁迅的声音再度传来,他在警告中国的娜拉们。她们压抑了千年之久的觉醒,这时候很容易冲动。奔月虽美,同样不靠谱。嫦娥情急之下盗走金丹,一准是单程的,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高处不胜寒,清苦几千年,不要让自己的爱人步了她的后尘;写《娜拉》的易卜生不过是在作诗,切莫入戏太深;寄托了诗情画意的嫦娥,奔月时人比黄花瘦,饿走的——这又颠覆了一个高大上的形象。射日弓射麻雀,射落九个太阳射不掉一个月亮,似乎还嫌不够,嫦娥有无数奔月的理由,哪曾想,她,竟然,竟然是被饿走的!狠毒。毒辣。怀着几分恶意的快意,以毒攻毒,用文字中的毒,疗救侵蚀人心的蛊毒,用杂文式的冷幽默,让故事的悲情适可而止,哀其不幸哀而不伤。一个矮小瘦弱的绍兴人,在厦门大学集美楼的一间陋室里,用他抄过古碑的刻刀一样的笔,随意点染,穿越古今,泰山轻如鸿毛,腐朽化为传奇。那些个古板神圣,活灵活现成为邻家的饮食男女。迷惑人的虚幻黄金世界隐隐现出了原形。

这样一个大真大爱的鲁迅,为什么要把他从中学课本里删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