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计
作者:徐嘉蔓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540
——评《倾城之恋》
“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胡琴是鲜少见了,这时代,成了门手艺,算作轻度悼着礼崩乐坏的吊影。霓虹灯光万丈璀璨,满城月光稍显黯然。故事还在呢,在泛黄的纸页上、闪烁的屏幕上,苍凉如张女士所言“是一种启示。”
罗贯中在《三国演义》第95回写道:“孔明乃披鹤氅,戴纶巾,引二小童携琴一张,于城上敌楼前,凭栏而坐,焚香操琴。懿兵退后离西城往汉中而走。”
于我而言,《倾城之恋》倒像极了张女士唱的一出空城计:她自个儿是孔明,操琴之音是白、范二人的故事。那吓退的司马懿身上的血肉多重,有傅雷等苛责悲剧的崇高性、规避社会病态的文人、有质疑宿命坚信以个人蜉蝣之力捍卫时代的痴儿、有思想溯游在父权制封建社会的、视婚姻为爱情升华的俗人。空城,是她阅尽世事百态后,一板一式砌成的乌托邦。
这出空城计并非是张女士想吓退敌人之上策,没有贩卖宏大立意,只是道尽苍凉。如她在《烬余录》里的倾吐“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临水照花人”?在寻章摘句里,唱了一出出空城计,试图摈弃物化之念,然后守住自己的空城。
一.操琴之音
《倾城之恋》的架构如果以白流苏、范柳原的爱情进展搭建,骨架脉络像照CT图看人体一样清晰起来。
相遇之前,白流苏是个离了婚的女人,离婚后住在白公馆里,已有七八年光景。白的赡养费被三哥、四哥消化,身在这样的旧式大家庭,还有其他妹妹、侄女的婚事要操心,她没有社交,脱离家庭意味失去身份、难以为继。在她前夫死后,三哥、四哥名为将她送回夫家守寡,实则是她已无其他用处,成了累赘。病榻上的老母亲更没有为她做主的打算,这个旧时代的新女性陷入了如何和平地脱离家庭再度谋生的困境。
相遇的动机是亲戚徐太太为七妹找了门婚事,七妹不愿同四夫人的两个女儿一同会见相亲对象,便拉上了六姐白流苏。这个相亲对象是范柳原,富豪华侨,风月场上的新派人物。一行人由着范的提议,看电影、去有舞场的饭店。七妹是“诗礼人家”的女儿,不会跳舞,白婚后与姑爷学过,自然成了范的舞伴。
相遇之后第一阶段是培养感情。徐太太一家受了范柳原所托,带着白流苏一同来到香港。二人游玩四处谈天说地、谈情说爱,范的态度是剖开心腹,不议婚嫁,白见招拆招,计算感情走向。末了,白不愿接受“情妇”的默认身份,与范“冷战”,范送她回上海。
第二阶段是相持屏息阶段,范柳原做出的妥协是发电报买船票请白流苏回港;白流苏的妥协是甘愿赴港屈服没有婚姻的条件。范为白找了屋子住,他要去英国,让白等他。
第三阶段是坦明心迹阶段。太平洋战争爆发,范柳原的船被耽误,他在枪林弹火中特地接了白流苏避难,两人认可了对方的重要性。
最后的“大团圆”,两人以婚姻结缔,各得理想结局。
二.檐前铁马的叮当
傅雷先生在评价此文时说“华彩胜过了骨干;两个主角的缺陷,也就是作品本身的缺陷。”
我藉着微光,从人性、女性身份、美,却分明看出了两个主角身上,住着一个张爱玲。
人性是永不过时的主题。毛姆说过“了解人性,并非判断人性。”于是,苍凉人世,张女士只是比我们多了一双能随时捕捉人性的摄像机眼睛,她能洞穿男男女女赤身裸体,既都是尘寰又是神灵。白、范两人在感情上的博弈,不同于《色戒》里由禁忌身体开启的交涉,而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有萨黑荑妮当配角的“欲擒故纵”把戏,又有精神恋爱后肉体的亲密。这种男女感情模式,绕是放在现代,都没什么话题,这是感情把玩的准确性。但传奇的是,以战争来临、一座城的陷落,迎来他们在呈现给读者阶段的happy ending。这并非凭空捏造,不是张女士放大作者意图以历史、战争漫无目的地成全主人公,在43年文章发表一年后的《烬余录》里她描写了战争来临后香港的实况,“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可以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像唐诗上的‘凄凄去亲爱,泛泛人烟雾’,可是那到底不像这里的无牵无桂的虚空与绝望。人们受不了这个,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因而结婚了。”有些伟大的文人,如鲁迅、老舍、巴金,他们或是以激昂、或是以苦难、或是以慷慨文字在战争中萌生于民众的力量,而有的人,如张女士,只是交给我们时代下男女的真实映照。像是同时期安德烈巴赞说电影再现现实的时空性一样,张女士用文字提醒了我们原始人类的兽性,白流苏与范柳原的结合,与她个人经历战争开始时港大学生因免去考试的欢呼,战后港人对食物、结婚的热衷、对和平的反常,其余选项都是浮文,饮食男女是唯一答案。人类文明想跳出兽性生活的圈子,几千年努力却是妊费精神。悲哀吗?不,是苍凉。这隐约透着张女士对现代文明凉薄的失望。所以,“倾城”,一方面是推波助澜让白、范二人迎来结局,另一方面是张女士如实地交代战后景象,活生生拆掉现代文明的栅栏,里面的人走出来的反应。
《倾城之恋》全篇是白流苏的视角口吻。在白流苏身上,有张女士的童年,大户人家落败后新女性求自保的心理,也有“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提炼。白流苏自诩没读过两年书,但是勇于摆脱婚姻束缚、“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对同性相处之道的理解,“出净胸中这一口气”的赌徒精神,想她幼时与家人走散的场景,她自小就是在生活里阅读出事理的人。这也是张女士的一面注解。华侨范柳原身上张女士的影子,一方面是新派人物的中西结合(张女士早年给泰晤士报写影评挣钱、后定居美国),一方面是爱情上的部分态度,较真劲。饶是如此,两个人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张爱玲,他们只采撷了那零星半点。白流苏作为新女性,明明之前的种种行为是逆行旧时代的条框,在婚姻这件事上却一意孤行,步步为营,把婚姻当作宿命。这也是对新女性没有“全新”状态的暗讽。两个人的结局真是欢天喜地吗?只是在呈现的截当部分是如此,谁知之后的范柳原会不会陷入“红玫瑰与白玫瑰”呢?香港的陷落于他们是偶然,于时代是必然,无论个人还是时代,都没有挣脱命运。所以“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我想,流苏那吟吟一笑或许为之过早。
张女士的文字毋庸置疑,逼出人眼泪都是不大费劲的事,悲剧的美就此完成。古希腊学者亚里士多德肯定了艺术的真实性,而且认为艺术比现象世界更为真实。他认为“美是客观的,美自身就具有价值并给人以愉悦。”在《倾城之恋》里,对落魄大户人家的人物、衣着、器物、用度,战时香港富人的作派、娱乐方式、印度公主的经历,细节上无不丝丝入扣,这样的真实美是张女士的独特性,也是《倾城之恋》传奇后的扛鼎之力。
三.对话城与城
15年6月在上海遇见他,11月香港重逢。
分别之后,回到上海。生活还是按部就班,但我明确感受到身体失去了某部分器官的重量。这个失去不会令我不能正常生活,但它的确是走失了。强烈自失又竭力自持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倾城之恋》。原谅人类有一分钟的自私,我也多么希望,一座城的陷落成全我的爱情。
上海和香港,像一对孪生姊妹。浦东浦西,离港维港,都是霓虹不寐,人影绰绰。都较着劲,看对方无论在战火还是当下的和平年代,如何在鸡公版图上,盈盈一握楚宫腰的婀娜。
那边的故事啊,落了幕,功夫待着下一场;这边的故事,才开了头呢。
我们每个人,或许过去,现在,将来,都会唱上这么一出空城计。也许倾颓了城,也许没有。张女士这一出戏为了道尽苍凉,而我们说着我们的故事,奔着不同的目的捍卫理想国。各位看官呐,“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