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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树上结樱桃——郁达夫《沉沦》与佐藤春夫《田园的忧郁》的关系研究

作者:王辰旭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2233

郁达夫的名作《沉沦》,写的是一个留日学生在异国他邦所遭受的凌辱与压迫,内心深处的忧郁与苦闷,以及主人公渴望爱情而不得的苦闷心情。郁达夫在《〈沉沦〉自序》中说:“《沉沦》是描写著一个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说是青年忧郁病Hypochondria的解剖,里边也带叙著现代人的苦闷,——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但是我的描写是失败了。”郁达夫这样说并不是谦辞,而是确实对《沉沦》不满意,在其生前出版的《达夫代表作》(1928年3月15日上海春野书店出版)和《达夫自选集》(1933年3月上海天马书店出版)中,《沉沦》都没有入选,由此可见一斑。但这并不能妨碍《沉沦》的艺术价值及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与影响。

《沉沦》一开始就写到:“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然后一个手捧六寸长Wordsworth诗集的主人公出场,在旷野念了两句诗眼睛便涌出两行清泪,本身敏感脆弱的气质,外加冷漠孤独的环境、单调乏味的生活,这一切使得“他”的忧郁症愈闹愈甚;爱好孤寂却又害怕孤寂,矛盾的人格使得“世人与他的中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他的早熟的性情”渴望爱情却不可得,内心的焦躁与苦闷可想而知。“槁木的二十一岁!死灰的二十一岁!我真还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然而,这一切并不垂青于“他”。于是,主人公开始自暴自弃,“在被窝里犯罪恶”,然后自怨自艾,后来甚至偷窥房东女儿洗澡,偷听草丛中一对男女调情,然后又深为懊恼,这无疑又加重了“他”的忧郁症,最终走向大海,生命陨落。

小说不着意于故事情节的描写,而着意于心境的刻画,在这种“维特式的自怜”(夏志清语)中,小说主人公忧郁逝去。夏志清这样评论《沉沦》:“《沉沦》虽然用的是他叙法,实在是露骨的自传。作者家庭和教育的背景几乎是一样的,故事说来头头是道。这样说来,郁达夫的全部小说都是卢梭式的自白,例外很少。”这样的评论可谓一针见血。也就是说,不论是《十月初三》及其他小说中的第一人称“我”,还是《沉沦》中的第三人称“他”,或是《茫茫夜》《空虚》中的于质夫,《南迁》中的伊人,抑或是Y,文朴,甚至《采石矶》中的黄仲则(小说表面是在写愤世嫉俗、孤傲多疑的清代诗人黄仲则,实则为作者自况),都可以看做是郁达夫的“自叙传”。

佐藤春夫《田园的忧郁》,也叫《病了的蔷薇》,讲述的是一位厌倦大都会生活的青年“他”,带着妻子和两只狗一只猫,移居到了武藏野的一处具有浓郁田园风光的乡村。小说从某年盛夏的田园风光写起,经过了天高气爽的初秋季节而进入阴雨连绵的晚秋季节,记录了前后凡一百余天的生活。某一天,小说主人公偶然在院角的杂草中发现了几株蔷薇,然而由于一排杉树与房屋的遮挡,蔷薇一直被笼罩在阴影里,异常憔悴。“他”心里产生了一个愿望:“让这些不见阳光的蔷薇树和受到压抑的蔷薇树沐浴到太阳的恩泽,让花儿怒放”。于是便用心培植,希冀它能开出美丽鲜艳的花朵。小说中说:“他是一个具有老年人的理智、青年人的感情以及孩子般意志的青年。”在远离都市的偏僻乡村,他百无聊赖之时,不由地回忆起童年的时光,心中隐约笼罩着一种脱壳成蝉的烦恼。主人公越来越忧郁,仿佛进入了一种睁着眼睛做梦的境地,“现在生活着的这块地方,已经不是在‘生的世界’里了;不过,也不是‘死的世界’;可能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一个‘幽寂的世界’。自己大概是生犹如死地在‘死的世界’中彷徨”。后来,“他”妻子把“含苞未放的蔷薇花蕾”全部采摘掉,诱发了“他”的幻觉,梦呓般的反复重复着“哦,蔷薇,你病了!”从此以后,“他”便被一种倦怠和疲倦感笼罩着,烦恼着,焦躁着。佐藤春夫在这种较为纯粹的自我情绪表达与宣泄中传达了当时日本青年的心态,接近于波德莱尔式的倦怠与忧郁。

日本学者伊藤虎丸认为《沉沦》“是在当时的新进作家佐藤春夫的出世作《田园的忧郁》(1918)的影响下写出来的,两者确实有共同的地方,如作品的结构和小说的手法,共同受到‘世纪末的颓废’的影响”。而小田岳夫则更为详细地指出了二者的相似之处:“一、整体看来,可以说《沉沦》与《田园的忧郁》一样是叙述心境的小说。二、《沉沦》的主人公和《田园的忧郁》的主人公一样,具有忧郁症。三、《田园的忧郁》开篇即引用了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诗句(原文和译文),《沉沦》开卷不久,就是主人公一边在原野里散步,一边读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的原版诗并且由主人公自己译成中文。四、在《沉沦》里,遍布整篇的自然描写,非常倾注笔力。”

不仅如此,在写作手法上,郁达夫的《沉沦》也借鉴了佐藤春夫的《田园的忧郁》。和所有“私小说”一样,《田园的忧郁》没有着眼于外部事件的描写,而是着意于心境的刻画。小说中没有什么连贯的情节,发生的故事显得松松散散,同时作者也没有刻意去塑造完整的人物形象,但这并不是说小说没有统一主题,而是作者通过心境统一全书。也就是说,作者所着力表现的,只是主人公“他”的一种心境,一种颓废、百无聊赖的心境。而那几朵“病了的蔷薇”,正是主人公这种心境的象征。

同样,郁达夫的《沉沦》也没有试图去塑造一个完整丰满的人物形象,小说更是呈现片段化特征。陈西滢评论《沉沦》时说:“郁先生的作品,严格的说起来,简直是生活的片断……一篇文字开始时,我们往往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时才开始,收来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到那时就结束,因为在开始以先,在结束以后,我们知道还是有许多同样的情调,只要作者继续的写下去,几乎可以永远不绝的。”

这是郁达夫小说的缺陷,但更是郁达夫小说的特色。这样一来,作者忽略了情节的同时,会更加注重人物心境的变化与挖掘,于事件的客观叙述中进行自我解剖与情绪宣泄。《沉沦》的这种独到的特色,恰与佐藤春夫的《田园的忧郁》十分相似。

在结构上,《沉沦》也受益《田园的忧郁》颇大。“私小说”的特色就是以表现自我心境为主,因此不需要虚构惊险传奇的情节,也不需要架设周至细密的结构,而更加注重作者自己的生活经验,这样小说更趋于散文化与随笔化,或可以称之为“散文小说”。《田园的忧郁》中有大量的景色描写,不论是山丘还是河流、道路,作者都极尽描写之能事,而贯穿于小说中的草蛇灰线便是主人公此起彼伏、时喜时悲的心境,二者互相衬托相得益彰。

《沉沦》在结构上则显得更为松散、更趋于散文化。它以小说人物主观心境的起伏变化为主线,叙事明显被消融,情节也更是可有可无。“他”心情好时便是“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看看四边,觉得周围的草木,都在那里对他微笑。看看苍空,觉得悠久无穷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里点头”,心情坏时便是“天气阴郁,灰色的层云,天天挂在空中”,“半轮寒月,高挂在天空的左半边。淡青的圆形天盖里,也有几点疏星,散在那里”。

郁达夫在《沉沦》中舍弃传统的注重故事情节的小说结构模式,而效仿《田园的忧郁》以人物心理情绪波动为建构小说的框架,虽然有时会显得过于松散,但无疑郁达夫为中国现代小说创作提供了别样的小说技巧与艺术范式。

除此之外,两者都采用了日记体的形式,这样从读者的接受视野来讲,可以更深刻的深入人物内心,披露小说主人公的心路历程。还有就是弥漫于小说中的孤独与忧郁。那种孤独是一种身处于人群之中的孤独。而忧郁,更是两部小说主人公笼罩于全身的气质,面对苦恼与烦躁,《田园的忧郁》中主人公深感愤懑,感觉一切都是空虚:“Vanity of vanity,vanity,all is vanity!(空虚啊,极端空虚,一切都是空虚的!)”《沉沦》中主人公则高呼“槁木的二十一岁!死灰的二十一岁!”《田园的忧郁》主人公多愁善感,情绪“象风一样难以捕捉、象海一样过分敏感”,《沉沦》主人公则更忧郁,面对美景总会不经意感伤袭来,洒下两行清泪,愁肠百结。

但《沉沦》与《田园的忧郁》也有不同之处。伊藤虎丸指出两部作品所表现的主题不同,“《田园的忧郁》所描写的是‘世纪末的倦怠’,……是第一次大战前后,日本资本主义出现的经济繁荣的反映;而在《沉沦》中,郁达夫所描写的乃是‘世纪末的颓废’,但那其实是青年人性的苦闷的告白,同时也是对于日本人的轻视而说出的留学青年的悲愤,和对于祖国富强的切盼”。

也就是说,《田园的忧郁》中主人公的忧郁是内指性的,更多层面上仅仅是个人的忧郁,《沉沦》中主人公的忧郁则是外指性的,与祖国的孱弱、民族的衰落紧紧关联。

郁达夫并不只是一味地亦步亦趋模仿“私小说”,而是在模仿的基础上加以创新与发展。郁达夫受时代和环境的影响,更是开拓了“自叙传”小说的题材范围。日本私小说作家笔下的忧郁感伤多是属于个人的,而郁达夫笔下的忧郁感伤则大多是属于时代与社会的。郁达夫作品中的主人公之所以忧郁,乃是因为“将亡未亡的中国,将灭未灭的人类,茫茫的长夜,耿耿的秋星,都是伤心的种子。”


参考文献:

[1]、郁达夫:《沉沦》,《郁达夫文集》第1卷,花城出版社/生活•讀書•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2年1月第1版

[2]、佐藤春夫:《田园的忧郁》,吴树文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5月第1版

[3]、伊藤虎丸:《鲁迅、创造社与日本文学》,孙猛、徐江、李冬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2月第1版

[4]、小田岳夫:《郁达夫传——他的诗和爱及日本》,《郁达夫传记两种》,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6月第1版

[5]、西滢:《闲话》,1926年4月17日《现代评论》第3卷第71期,见:《郁达夫研究资料》,王自立、陈子善编,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1月第1版

[6]、郁达夫:《茫茫夜》,《郁达夫文集》第1卷,花城出版社/生活•讀書•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2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