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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孤独困兽——谈《莎菲女士的日记》

作者:陈柯宇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788


电影《黄金时代》里,鲜亮的火光照耀在丁玲脸上,她赤诚的面庞袒露直向镜头前的观众,如此说道:“在写《莎菲女士的日记》的时候,我身体里有两种力量在撕扯着。我的血脉注定了我作家的生活,可是我的灵魂滚动着一个战士的激情。”

那一刻,电影还原出真正让丁玲成为丁玲的那种令人难以抗拒的特质:她不是单纯作为一名文学史上的女性作家而存在,也并非单纯是一个有着战士情结的女战士,而唯有当她内心“撕扯着”的这两种对立力量被同时感知到,这才是一个趋于完整、有血有肉的丁玲。

由此,提起丁玲,人们会下意识地想到身着军服、英姿飒爽的她,坦诚、干练、坚定而无所畏惧,但与此同时,这位经历坎坷的女性也同样有《风雨中忆萧红》里所流露出的那种真切动人的苦闷。写出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样的“大书”的她,却在最初以《莎菲女士的日记》这样琐细之至的心理小说扬名文坛。

无论女战士前进得有多远,《莎》都像她生命里早春时期离开的家那样,看似越走越远、径向割裂,实际已经根深蒂固地像血缘般刻在骨子里,影响她的一生,潜移默化不动声色。话说回来,家又岂是说割裂就割裂的地方?

那这样一个“家”,一个丁玲文学人生路上出发之地,又是怎样的呢?《莎菲女士的日记》以日记的体裁样式,展现五四时期有追求、有理想的莎菲女士在面对社会观念、现实问题的冲击时所表现的全部心理特征:既对自己有清醒认识,不甘平庸,具有启蒙主义思想,又带有知识分子和女性的一些典型弱点面,由此在剧烈的矛盾里如困兽挣扎,不得解脱。

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里提出作家的创作活动,是始于自我并终于自我的幻想过程。《莎》作为一部心理分析小说,可以说,跟丁玲自身,无论是经历,抑或精神内核,都有非常微妙的、不可割裂的关系。

丁玲自己,就像用创作和革命来弥补自己的精神空缺,从而走出第一层清醒而矛盾挣扎阶段的莎菲,而在她以后的人生经历中,尤其在政治受挫之时,那个极端清醒聪明又极端脆弱敏感的莎菲就会回来,既干扰她又同时呵护她、安慰她,再次同病相怜,又在一次次的笃定抗击下,削弱自身莎菲的脆弱部分,而强化莎菲的优势部分。可以说,丁玲自创造了莎菲这一艺术形象,她的精神内心,是免不了和她创立的这个人物共同进步,共同成长,走这漫漫人生路的。

因此莎菲这个文学形象,在这个层面来说,就显示出了更加特别的意义,她已经从固定的文学样貌里呼之欲出,上升到潜在地跟创作者的灵魂与命运水乳交融的层面。

然而,现实中的丁玲毕竟是受到文坛肯定,又在政治上有所为的女作家,而莎菲的本我故事,却在她狂笑的自我怜惜——“啊!我可怜你!莎菲!”里画上句号。或许这便是文学人物区别现实人物的命运,一如鲁迅在《影的告别》里所写,永远、永远“徘徊于无地”,于是,郁达夫笔下的“我”只能在蕴含着“无限的哀愁”的春风沉醉的晚上,久久注视,定格画面,莎菲也会像困兽般在人们的印象里永志地孤独着而不得解脱。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学人物又比现实人物更接近永恒,又成为另一种形式上的迷人。

人像困兽般与命运做斗,这是丁玲赋予莎菲的命运。而之所以以困兽作比,人们常常重视其“困”而忽略其“兽”。二者不可分,而正是“兽”字让这个比喻愈加准确精妙。人由欲望而可类比为兽,而往严重了说,没有欲望不成为人。《柏拉图的永恒》中写:“人生苦闷有二,一是欲望没有被满足,二是它得到了满足。”莎菲女士这一形象,正是由于欲望的强烈与不得满足之间激烈的冲突下,得以更深刻确立。

莎菲作为五四时期第一批走出来的新女性,对爱情正有着强烈的追求与渴望。他主动追求凌吉士,并且在日记里袒露自己热烈真诚的情欲,与此同时,又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显出胆怯。在对凌吉士的浅薄人格有了清醒认识后,矛盾又转移到了灵与肉的抗争,“他,凌吉士,这样一个可鄙的人,吻了我!”却又在真实的情欲里难以抗拒,“既不爱他,还嘲笑他,又让他来拥抱?”莎菲对于爱情的欲望正是灵与肉的结合,他毫不避讳对凌吉士的英俊的动心,却也直面内心对其人格的鄙视,莎菲无法屈就这样不健全的爱情,这样的矛盾下,对于莎菲这样一个对性灵有追求的女性来说,在寻觅到下一段爱情之前,她将永远在欲望的追寻中孤独着。

在日记的最后,莎菲深刻意识到自己的痛苦根源,“莎菲生活在世上,要人们了解她体会她的心态热太恳切了,所以长远地沉溺在失望的苦恼中,但除了自己,谁能够知道她所流出的眼泪的分量?”

然而,“长远”究竟有多远呢?对于莎菲而言,欲望何其强烈,不得而生的差距就何其巨大,失望故而愈加“长远”,眼泪的分量就愈加沉重。

终日用日记宣泄欲望的痛苦的莎菲,终究还是耐不住寂寞将日记给苇弟看,这看似让读者为之欣慰的举动,果然在其结果上印证了读者隐约的担心。莎菲是聪明的,她自知道人与人之间根本不可能完全懂得的,尤其对于她自己——她是知道的——这样一位精神世界丰盛、欲望繁烈、追求甚高的女性,“谁能懂得我呢,便能懂得这只能表现我万分之一的日记,也只令我看到这有限的伤心哟!”她如此明理,却又跟天下所有人一般,被欲望所累,仍然——可以说是一直——期盼着有谁能理解自己,万分之一也好——道理上是这样,于情之上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期望的是百分之百?是这般的热烈,别人稍微一曲解就容易溃烂?

然而,纵然知道理解太难,清楚用日记袒露肉体般向别人坦诚内心,以期万中之一的做法,“是多么可伤心的事!”她毕竟还是做了。得来的结果是,更加沉重的无助感。但莎菲也知道,“在人里面,真不比求什么!这不是顶可怕的吗?”在她的内心深处,又是不会甘心放弃被理解的期望的,因为那是莎菲生存在这世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莎菲有着年轻的冲动,她是热爱生命的,是珍视友人的,她乐意去享受生的一切,然而她又有对等甚至超越的向死性,因着对生命种种热烈浪漫的追求,她注定要承受很多不得的失落感、幻灭感,又时常呈现出不顾身体、不顾生死的精神放逐。莎菲从安定的家中独立走出来,有着超越一般年轻人群的果敢与坚强,却又同时比一般人来得更脆弱敏感。她一方面对社会人事表现出愤懑不满,却也总寻不到出路,有时甚至会感受到人生的虚无,追问自己的人生意义而不得。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有追求、有思想,独立勇敢的同时,又是极端脆弱、彷徨不定、容易消沉的。但她无力摆脱,更知道自己不会因为清楚无力摆脱就去降低的欲望,这又是更难的,是做不到的。

莎菲的欲望是美好的,闪耀出启蒙主义的火花,激烈、热情而又剖析和直面自身,但同时这欲望的分量太强也灼伤了自己,却也无从遁出。丁玲写出了如此真实刻骨的人格矛盾,写出了这样令人念念不忘的沉重孤独。这份孤独,不仅是莎菲的,也是伴随丁玲自己的,更是莎菲们的,它不仅属于女性,也是超越性别的,是超越年代、永远闪耀着理想主义的悲剧力量而存在。

鲁迅曾在“娜拉走后”直面地书写《伤逝》,张洁写《方舟》正视这种矛盾性,《时时刻刻》里伍尔夫在思考,二战后的美国主妇在思考,新世纪后的独立女性也在思考中挣扎痛苦,《颐和园》中余虹榨尽一生青春追求更高的生命层次而忍受孤独……“莎菲”是极端孤独的,“莎菲”又是不孤独的,白先勇写《永远的尹雪艳》将“永远”加诸一个喻体般神秘力量的尹雪艳身上,用“永远”代指命运的无常,在这里,同样可以用“永远”指向莎菲的孤独困苦。

《孤独者》最后写:“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这是在这“永远”里唯一的一种共鸣的慰藉,这是人对孤独的殊死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