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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声断

作者:许怡冉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115

厓山飒然泠风挟孑然一身入梦,约略有潮水悲嘶,雁声叫断,器钵凋残,漠漠不识归路。

名姝娴雅,翩若惊鸿,如若花间旧事,玲珑骰子安红豆,双翦秋水,入骨相思。既是重洋远隔,千秋岁过,又曷如牡丹花信,唐风微末,桑榆折枝,不是虎符请缨,却是脂粉钗钿,凤阙之外,羁旅之中,方寸情思,肆意勾勒?美人额纱,固引得人销魂,然楮墨笔法,岂但止于花间长短之句?

鸳鸯蝴蝶固然,是丽娘后园,西厢月色,儿女情长,粉妆玉砌。一唱而三叹,一叹而三啼。伤春悲秋,清愁无际。新啼痕间旧啼痕,无乃世情薄凉而致,时且百岁,亦有后生小辈,涂抹钢笔之端,漫书词曲之间,臆造素锦旧啼痕,究其遣词造句,无非“沙场”“书剑”“花柳”“烟雨”“明月”,是可谓“古风”,纵情仙侠神鬼妖孽,与断鸿零雁,又绝不可同日而语。余既不可离于此度,自诩清流,徒有追怀古人,章句间觅得一点长处,彳亍行之而已。

断鸿零雁,又定非章句掌故之偃蹇瑶台尔尔。自古咏物,或借事而托讽喻,定有作者之念慨,此静安先生所谓“有我之境”也。

曼殊何人斯?天真率性而放浪不羁一僧人也。颠沛流离,望门投止,不惧窃钱款度牒;投身革命,又偏嗜佳人美馔。观书中三郎,感怀于命途多舛,感动于山河毓秀,纵陷身情网,亦念其三戒俱足,自寻清净之所,赴身灵隐,似与作者不类。然书中人究竟为作者之完满映射,毋需圆寂即可抵达,曼殊虽有姹女盈前,仍存六根寂灭,不破禅定之念。“嗟乎,系于情者,难平尤怨,历古皆然。”其叹也,难脱人间烟火却求精研梵经之叹也;其悲也,难逃现实龃龉而求精神不孤之悲也!万古同悲也,岂徒此一衲之悲邪?

观书中女子,皆有所指。养母河合仙氏即三郎母河合氏也;雪梅即三郎心常悯之雪梅也;罗弼氏女即罗弼氏女也。亦真亦幻,此等写法,既无临川四梦之云烟之感,却与《情僧录》极相类;然究《断鸿零雁》文气,又不若其厚重难当。何也?

三郎归于赤土,遍寻雪梅墓而不得,终暮色四合,一蓑烟雨,囊橐金尽,飘然而逝者,戛然而止也。后人所续宝黛之魂归,是相类。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此处相望不相闻”也,似水畔蒹葭,伊人彼方,比扶桑尚要迢遥万里。缘何?求不得也。求不得之人物,如蒙红绡,如覆绢纱,轮廓了了,不曾相闻。人道无欲则刚,凡世间哪有无欲之人,求不得故俯仰寤寐,故无奈放逐,故永葆其美。传统美学不似乡土洋溢人事代谢类似“理型”之生机勃勃,反为寡淡——不遭抑损,兀自凝伫。连毁灭皆为玉石俱焚,似道家羽化长生。十三钗如此,雪梅如此。

然依旧阙了“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之厚重。若言《红楼》为看透,《断鸿》则仅为绝望。清寂混杂馥郁之工笔画卷终不若画檐朱楹流丹下一盏苦茶。

窃以为《断鸿零雁》屡次提及厓山与明末遗老,用意自不言而喻,古装夫人所着既为吾国服饰,古刹既于陆秀夫抱幼帝堕崖殉国后萦绕长歌当哭,作者曼殊之所寄托,无非怀古。想清以前,盛世有万国来朝之浩荡,文辞有百花齐放之冶丽,百工有雕栏玉砌之精巧,无不令人心驰神往,而想及彼时清末民初,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那从大唐接过衣钵之扶桑,便成曼殊梦魂之乡。虽则吾国之文化传及一衣带水之彼方定有异化,然静子捧读之诗书,箱箧中宋人遗籍,累牍化为精致,仍为曼殊所欣赏——其为一脉相承之理想国也,是以成作者避时势之乌托邦,追往昔之依托。故而气息又与《伊豆舞女》相近。身在扶桑心在汉,三郎终归于余杭烟雨,平生为情所苦,这回相思恁的就系在了故土上——文化根系发轫之处,依旧是斩断情丝,却似成了万念俱灰但求皈依了。

清末民初所以有鸳鸯蝴蝶体多因此。战乱,政权与信仰之更迭,文化之冲击,不免使人想起魏晋之醉乡。士人相携往醉乡而去,罔谈政事,纵情山水,但求一醉。无能为力,而绝望,而貌似释然,强为旷达——虽则真名士实为旷达。花、酒、女子不失为避世良方,于花间词人是如花美眷,于曼殊是性情所至,于曼殊笔下三郎却为业根,那般执着一次次推拒逃脱,辨不清多情若无情。

吾始实不解三郎之执拗,本可回首便为赏心乐事,缘何苦守青灯古佛逃遁甚远。反复思量,方解得一二。佛法无涯纳弃世者,其平生起伏,往往见背,虽有乳媪潮儿,也早知歌哭无常世态炎凉。四大皆空,曼殊庶乎尽尝,三郎竭力悉避。盖三郎必有此信仰而成其人也,亦必有其桃花之劫而成其文也。

曼殊终于春色满园归去,亲吻欲归还雪梅之碧玉,念有情无碍,随缘而栖。三郎和那些碎玉断琼般词章依然重演着周章,似是轮回流转,欲拒还迎。

一声南归断雁叫彻厓山,啼破吾梦,惊落了僧人掌心碧透青玉,与年少三郎飘零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