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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精度——茅盾《子夜》

作者:孟盛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636

——茅盾《子夜》


对于《子夜》的评价,现代文学史家、研究者们早已有了定论。这些定论大都从文学史出发,将其放置到“中国现实主义的成功长篇小说”(瞿秋白语)的语境。当然,之后的讨论从社会、文化、地理等方面进一步切入。《子夜》的文学史地位毋庸置疑,但是,对它的创作技巧往往用“主题先行”一概观之。其实由小说创作角度细细分析《子夜》,它所呈现的内容、人物、风景如同现代体育的射击打靶是非常精准的。


首先,茅盾先生非常具有一种独特的小说家视角。《子夜》的主人公吴荪甫面对三种外在困境,第一是双桥镇资产受到革命者破坏,第二是和孙吉人等共建的益中信托旗下的工厂遭到工人罢工,第三是与赵伯韬进行公债多头空头的较量。同样是写上海,张爱玲的写作注重人物之间的情感转折变化,穆时英、刘呐鸥笔下的上海则是呈现罪恶、颓废的一面,但茅盾对于上海的理解是建立在上述三种困境之上,具体说来是证券交易所、舞厅、纺织厂、公馆等。艾柯说,模范作者告诉我们正读到的描绘对我们的想象和身体有反映刺激。值得一提的是将证券交易所作为一个核心场景来展现人物的活动,这是对都市生活提炼的一次精准对焦,它大大扩充了海派小说内容的广度和深度。即使放到现在,股票仍旧是市民生活的谈资(有甚者成为谋生手段),而早在30年代它就成为茅盾写作对象。可以说,茅盾《子夜》的都市写作,是真正写出了上海作为国际化大都市的现代化特点。可能有论者指出,《子夜》的阶级性太强、革命说教成分过浓。但三十年代的上海恰恰是革命、政治、文学最活跃的聚集地。能够把这些元素通过文本来呈现,正体现了小说的社会功能。


在宏大叙事的长篇小说创作中,窃以为,最难驾驭的并不是故事人物的分层次展现,而是一种“省略”技巧。洋洋洒洒的长篇巨制,如何懂得“控制”才是好小说的标准。《子夜》当中的“省略”技巧具体体现于空间和人物。

空间上分为大空间和小空间。“大空间”指的是双桥镇与上海的对应。茅盾原先的想法是将农村经济情形进行充分描写,对照上海。结果因健康原因,“只好马马虎虎割弃了”,偏重于都市生活的描写。其实,若对现当代文学作品的叙事题材有一定了解,会有大致判断:基本上,农村题材的写作要优于都市写作。当然,这个局面近年有一些改善。但是,农村与都市共同出现在同一长篇,出现整体社会图景叙事的小说很少。当代中青年作家写作题材大都泾渭分明,大概只有作家鲁敏、徐则臣等呈现出农村与城市均衡的叙述。“小空间”指的是“偷窥”、“性爱”的空间扩大,由“闺房”转到“客厅”甚至是公共空间。印象较深的小说片段是李玉亭受吴荪甫的委托去找赵伯韬谈判,赵伯韬当他面与寡妇刘玉英在会客厅发生性爱,刘玉英一脱到底,丝毫不避嫌。相关场面还有交际花徐曼丽在船上的桌台跳艳舞任由吴荪甫等富人调戏。将性爱、偷窥进行空间延伸是因为客厅和房间内室不同,内室只要关门便是全封闭,而上海的客厅连接了卧室与出入的家门,它是半封闭性。比如金宇澄的《繁花》有一段描写是李李与阿宝从客厅便开始性爱,而真正到了卧室,性爱随之停止。《子夜》的基本也是省略“闺房之乐”详细描写诸如“客厅群像的欲望”。之所以这样的选择更多的考量是故事发生的背景和它具有独特的时代意义。

法国叙事学者热奈特曾提出一个“暗含省略”的概念,即文本中没有声明存在、读者只能通过某个年代空白或叙述中断推论出来的省略。《子夜》有许多人物关系的转变是不明显的。譬如张素素与李玉亭,他们分手后的再见面并没有过多的怒气,那么从分手到酒楼见面这段时期两人经历了什么样的波动我们无法得知。像林佩瑶再接受雷鸣的书和花后,两人应该有机会继续见面。之后的故事,作者没有再提及。诸如冯云卿、屠维岳等人物都没有一个明确的交待,就连吴荪甫的交待结尾也并不明确。按理说,短篇小说才是生活的截面,但是《子夜》的写法有一种现代派的意味。所有的人物都是为了故事本身服务,阻碍故事主线的次要人物非重要情节只能省略。这类似于古代山水画的留白艺术,留白不白,意境无穷。


无论是对写作材料的提取,还是小说人物的驾驭,茅盾都显示了大家气魄。茅盾在《子夜》后记中提及,在写《子夜》之前,他搜集许多材料,看了很多相关论文,有时候一万字的章节需要写一千多字的大纲。同样当代著名作家王安忆也勤于材料梳理。小说的精度不单是小说家独具的眼光,更多的是广泛的阅读与记录。这一点上需青年作家们注意。

文本希望得到合作方,又希望创作出新的读者对此加以阐述。1930年的茅盾很幸运,他有商务印书馆的同仁们,有一大批经典作家、政治家朋友为《子夜》撰文评论。他对于小说精度的把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所处的社会氛围,促使他形成以小说反思社会变革,以笔写出时代的特征。

行文至此,案几旁的《子夜》安静地躺着。脑海不知为何突然蹦出穆旦的几句诗,姑且做结尾吧:

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

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

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

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

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

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

我只当一会小小的演员。

2016.1.29